两辆车插入一条大路，向城里驶去。这条路修在脊背上，近处，高粱在路边点头哈腰，水稻在水田里摇摇晃晃。但是远处，在远山下白白亮亮，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村庄已经淹没在水下。积水、内涝、成灾、绝收，这些递进的灾情，像螺丝一样铆在村民的心里，让人一天天地煎熬，一步步地窒息，一点点地绝望。

"妈的，一帮活猪，眼瞅着水淹到家门，就是不开机排涝。"老百姓在骂着，眼望着白水发呆。

坐镇楚州指挥防汛的滨湖地委副书记杨怀仁，坐在后一辆车上，闭目养神，心中默念息数。他看上去有些疲倦，感到浑身不自在，牙床全部浮肿起来，牙齿已经松动，咽喉隐隐作痛。楚州市委书记陈强坐在前一辆车上，正在用"大哥大"与人通话，声音有点嘶哑。"大哥大"像一块砖头，足有七八斤重，平常握在刘春手里。

两位领导都有点沮丧和忧郁。最近几天，长江又一次洪峰将要来临，省政府发出通知，明确提出，沿江各县市，必须以大局为重，向长江排泄洪水，必须要考虑江堤的承受能力。

对于滨临长江的楚州来说，在保长江与保内圩之间，必须作出选择。这个选择，在省政府那里并不难，在杨书记那里也不难。但是在楚州市委书记陈强这里，可就难了。难就难在，如何判断江堤已经不能承受。你省里文件写得轻松，"考虑长江的承受能力"。请问你用什么测试指标告诉我，长江已经不能承受。我们这世代为你守着长江的楚州人，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却不能将内圩多余的洪水排入长江，这是哪一家的道理。

谁能告诉我，长江大堤现在还能不能承受内河排水？如果此时，江堤还能够承受，我们下令停止向长江排水，而让内圩成灾，那么，老百姓将会骂声一片，哭声一片。这个咒骂将由陈强来领受。即使塞耳不闻，内涝损失还是要由本市来负担。汛期结束后，楚州，哀鸿遍野。楚州人，只能再一次在废墟上建设自己的家园。受灾，重建，再受灾，再重建。楚州，将永远原地踏步，还怎么发展，怎么奔小康？

前天，杨书记说，陈强，在省政府通知下达之后，你如果继续向长江排水，万一长江决堤，你我的政治生命终结，你我的这颗脑袋搬家，都算不了什么，江北六县二市，八百万人民，将会在睡梦中遭遇灭顶之灾，那将是一个震惊世界的灾难，也是一个历史的噩梦！杨书记叹息一声，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陈强知道，杨书记在想念李博如。他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随后，陈强主持召开了一个小范围的紧急会议，找来陈文树和水利局的几个专业，找来沿江有代表性的三个乡镇的主要负责人，还特地请来一位老县长，又让已经上任，但还没有下文件的江堤办主任张浩也来了。陈强说，我们面临三种选择：全部停机、部分停机和全部开机。这样的时候，我们必须尊重科学，尊重专家的意见。请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开始，大家都很谨慎，会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烟雾缭绕，偶尔有几声咳嗽。陈强阴冷的脸上和善的目光扫视过大家，像风吹过秧苗一样，他们的头次第低下。最后，他只好盯着老县长。老县长精神矍铄，咳嗽了两声，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退下来多年了。这么多年，县委，不，应该叫市委，就没有再找我们商议过什么政事。这也是对的。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的大脑也就没有了政治敏锐性。现在耳聋眼花了，对情况也不了解，不敢妄加评论。但是，事关楚州一百四十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问题，还是慎重考虑，历史的悲剧，不能重演啊！

老县长的话除了抱怨市委冷落了他们之外，等于什么也没说。陈强说，老县长说的是啊！好，你的意见很好。你们大家再谈谈吧。老县长也不知道，自己的意见好在哪里。陈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文树身上。

陈文树非常清楚，问题的实质是，长江大堤的承受能力到底如何，应该问长江大堤办公室。而就在关键时期，你陈强将长江大堤办公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谢运保调任市委组织部部长。新的主任任命还没有下达，谢运保拍拍屁股，已经离开。

在洪水滔滔，兵临城下的情况下，前方竟然出现了主管领导的空缺。有人形容，楚江大堤无政府。为什么要紧急调出谢运保？就是要塞住杨怀义的市委组织部长的位置，就是为了把杨怀义推上市委副书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