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笑天降临人世那年母亲已经三十岁。母亲二十岁嫁到杨家十年不生养。笑天的祖爷杨三便对他的长孙——笑天的父亲说，不要等了，等也白等，还是续一房吧！

笑天的父亲闻言，像被蝎子蜇着了一样，一面应承一面躲避。

老杨三是高阳镇的乡绅。后辈人知道老杨三弟兄三人，他行三，老大和老二的后人也都住在镇上，与杨三的后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同的是后来老大当军阀被人砍了头，老二是道士。只有第三房守着耕地过日月没出过什么大事儿。

老杨三两儿两女。大儿是笑天的爷。笑天的爷又生下三个儿子，笑天的父亲是长子，笑天是长孙。

老杨三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文革”中，十九岁的杨笑天私藏了老杨三一张业已发黄褪色了的老照片，照片上老杨三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着湖绉马褂，一部山羊胡子，一双丹凤眼。老照片令小时候的杨笑天见一回怕一回，因为那双眼睛里隐着嘲讽和敌意，锥子似的审查着他的后人不依不饶。

对长孙的婚事，老杨三是讲门当户对的，所以他老人家恩准了石鼓村鲁家的二姑娘做他的孙媳妇。谁知这女人嫁过来十年没动静，眼见要绝户了，笑天来到了杨家！

老杨三的高兴是这么表达的：他抡起拐杖冷不丁地打在孙子屁股上，嘿的大叫一声，然后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从怀里摸出块大洋来说拿上，给她买好吃的去！

笑天母亲的娘家在高阳镇南石鼓村。村里鲁家是大姓。门里明清两朝出过举人，民国时又出了专员和县长。在一次遭受土匪的攻击中，石鼓村的男人和女人用大刀长矛以及当时仅有的“土枪”、“汉阳造”与贼人杀了七天六夜才失守。土匪攻入围子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在那次浩劫中母亲一家死了三口。母亲的奶奶为着一头牛被土匪砍掉手臂死在血泊里；姐姐为护弟弟叫一枪打在胸脯上，临死前对妹妹说：妹呀，我们姊妹六个就剩下你一人了，记着报仇！

后来仇报了。报仇的不是母亲而是母亲当县长的堂哥。他带县大队一路追杀一直撵到落马湖才将土匪打散，返回时带回一筐人头。他把人头摆在死难者的坟头，跪下，放声痛哭说族人遭此杀掳、匪患不能根除是他的耻辱，他没脸再活下去了。说着拔出手枪抵在太阳穴上，一边让人退下一边交代后事，眼看就要出事，可谁也救不下他！就在这时十一岁的母亲走过去，手里握着剪刀，她跪下，说：“哥，你替我给我奶、我姐、我弟报仇了，我小我没能耐要死让我死吧！”说着举起剪刀一下扎进肚子里。县长扔下手枪扑上来夺剪刀，人们藏好县长的手枪，他才得以不死。县长救下母亲一条命，后来才有书中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儿子——主人公杨笑天。

这故事是母亲生前亲口向人讲述的。

老杨三得了重孙，一族人都高兴。可是没多久大家就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这个男婴自从生下就没睁过一次眼！为什么不睁眼？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大命，理由是庙里的菩萨是半睁半闭着眼睛的。有人摇头反驳说这和菩萨联不上，硬要联那就是野鬼投胎，他见不得阳光火烛嘛！

母亲从针线筐里摸过剪刀，抵在儿子的脖颈上，哭了，问：“你可是讨债来的？说！”

这时奶奶走进来。母亲把剪刀藏好。奶奶接过孙子把眼皮贴在他的额头上，嘴里念叨着：“孙儿呀孙儿呀，我的心肝宝贝呀！房前大树为你栽，长大好把楼房盖，村前官路为你开，绿呢大轿接你来！你睁开眼睛看看奶奶，奶奶就死心也甘……”这么胡乱吟唱之际，怀里的婴儿啊了一声，奶奶惊喜地看到孙子不但睁了眼而且还笑了！

但就睁了那么一下，随即又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