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刺客(5)

刺客 作者:江南


圣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原家牌楼前的台阶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叼着根草,龇着牙,草尖骄傲地指着天空。

中午的太阳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里难得的好时候。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袄,棉布面上开了好几处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个大洞,冬天刮风的时候冷气呼呼地往里灌,所以他总得把胳膊夹紧了,现在这个天气穿着它却有点热得让人不能忍,下身是条只到脚踝的单裤,倒还没破。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从家乡带来的,他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去捡衣服穿的,毕竟祖上凭着军功封过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没料到十五岁的人长个子奇快,小半年的时间,裤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蹲在那里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为易小冉这个坏习惯而拒绝雇他的,他看人总是从脚看起,顺着往上看,最后才看对方的脸,让人觉得有点阴阴的,心里就不太痛快。其实仔细看易小冉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神一点也不阴,瞳仁黑而且大,有几分野,有几分傲气,却难得的干净。易小冉这个习惯是他母亲教他的,说看一个人的身份,从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夸耀的人把钱都花在衣服腰带或者佩刀上,不惜装金嵌玉来标榜身份,但是鞋会暴露他的本质。世家子弟一定很讲究鞋,因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双不合脚的鞋更加让人难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贵,贵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样,用料倒未必很特别,所以那些有点钱又喜欢装模作样的人往往不会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后,一个人的鞋子越是干净,他的生活就越优渥,在易小冉的家乡,有些人靠着租大车给来往的行商发了点财,也处处学世家子弟的派头:佩剑、熏香、说话文绉绉的,可是他们鞋底不可避免地沾着马粪。

易小冉的母亲总带着一点点怀念说起她嫁入易家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几百亩土地和一片庄园,进进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厨做了一碗汤,连细葱都有厨子帮她切好,她只要亲手扇扇火,把葱和盐洒进熬好的鱼汤里,就算是她的厨艺了,公婆在几个下人伺候下喝了,都夸她贤惠,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锅,只需画好精致的妆,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点灰尘。

不过易小冉从别人那里知道,母亲嫁入易家的时候,这个乡间大族已经是在死撑最后的光鲜场面了。易小冉的父亲好赌,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输给别人了,不两年,人家找上门来,易小冉的爷爷气死了,奶奶伤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亲怒火中烧,说那些赌友骗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拼命,就再也没回来。从易小冉有记忆开始,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每天都去集市上买一些嚼不烂的菜叶,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脸儿很快就失去了光泽,常年操持着铁锅陶碗,曾经白嫩的手上沟沟壑壑,里面填满了黑灰。

易小冉讨厌总是想起这些,蹲得腿也麻了,于是站起来跺了跺脚,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藤编的鞋子,没有袜子,露出脚趾,趾甲里漆黑。

“跺什么脚?触人霉头啊?”旁边经过的一人吼了一声。

有些地方乡下有个习俗,路过服丧的人家门口要跺跺脚,表示把晦气踩在脚下了,把游荡的死魂也吓走。所以在一般人面前,跺脚很不礼貌。易小冉从下往上一扫,打量了那个呵斥他的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胖子,脚下一双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里面似乎还套着软甲,腰间配着一把近三尺长的剑,剑柄上张扬的挂着一块佩玉。这显然是个淳国世家子弟,但不是来自毕止那种大城,应该和易小冉一样,在乡下长大。这些日子天启城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世兄别跟这种小鬼生气,他没见过世面,懂得什么?”胖子的同伴来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风尘仆仆。

“看人的眼神真贱!”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里一颤,怒气更甚,也不听劝,举起鞭柄照着易小冉头上敲打。

易小冉没犹豫,两只胳膊锁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怀里一扑,手肘猛击他的喉咙。这一击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没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时间无法呼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几个同伴大怒,二话不说,一齐扑了上来。易小冉双手护头,却被人一脚踢在膝盖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只能拼命地抱着头,强忍着。那些人一边大声地咒骂,一边抬脚往他背上踩,灰尘呛到了易小冉的鼻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把刀……”这个念头把他的脑海里烧得一片火烫。

原家牌楼的对面,一条小巷的出口处,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靠着墙,默默地看着易小冉和那五个人在灰尘里扑打。他笑笑,嘴唇上的胡须轻轻一动。

那些外地初来乍到的世家子弟直打到手腕酸痛,骂骂咧咧地走了。那个胖子最后冲地下的易小冉狠狠吐了口口水,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什么。周围的行人自顾自走过,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易小冉在地下趴了一会儿,费力地抬起头摇了摇。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叫着,眼角痛得厉害,大概是裂开了,身上更是无处不痛。他爬了起来,转头看时那几个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只能拍拍头发上的灰尘,再拍拍裤子。那条原本还没有破口的裤子如今从后臀到膝弯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不可能补好了。易小冉捂着那个裂口,默默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那个黑衣男人站在一棵桂树下,靠着小巷的墙,对他缓缓招手。

易小冉心里一喜,然而还是克制住了,拖着脚步穿过小街,跟着男人一起走进巷子里。

“你说你上午会来找我。”易小冉看着男人的背影。

“抱歉,我晚了。因为我有个东西送给你,约好了早晨去拿,到了那里伙计说要让客人试穿之后再改改,我说不必,伙计却坚持说店里百来年一直是这规矩,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男人转过身,伸出手,手里是一双鞋。

易小冉心头一跳,那真是一双好鞋,就像他妈妈说的那种世家大族穿的鞋子。一双黑色的便鞋裹在一张青灰色的毛边纸里,绒布面,厚实的白布鞋底,针脚细密,形状端正,透着股让人觉得舒服慵懒的贵气。最难得的是,易小冉一眼就看出那双鞋子正合他的脚,大小宽窄厚薄都正好,就像这双鞋子是随着他的脚长大的。

“‘顺意作坊’的鞋子,选料不是最好的,手工和式样却一定是。帝都里诸位重臣的鞋子也都是在那里订制的,而且只要在那里订过一双鞋,他们一辈子都记得你。等你长大了,脚定型了,再去踩个脚印子,留下鞋样。以后你只要派个人告诉他们你要新鞋,几天工夫你就会收到一双绝对合你脚的鞋子。”男人淡淡地笑。

“你的鞋子可不是在顺意作坊订制的。”易小冉说。

他看着男人黑袍下的脚,那双脚上套着黑色的牛皮靴子,鞋帮磨得很旧了,皮面也久不上油,一道道裂纹。

“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祖上是个渔民,用不着穿那么好的鞋。”男人淡淡地说。

“无功不受禄,‘顺意作坊’的鞋子不便宜吧?我不能收你的礼。”易小冉拒绝了这个让他心动的诱惑。

“只是见面礼,我想请你帮忙,”男人笑笑,“为什么那么在乎鞋?”

易小冉昂起头,斜眼看着男人,“一个人穿什么鞋,是他的身份。”

“可你穿的只是双藤鞋,还是你自己编的,想必很不舒服。”

易小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捡别人穿过的东西;”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易家的人,不会光着脚跑来跑去,光着脚走路的,是贩夫走卒,易家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爵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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