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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生(11)

大武生 作者:邹静之


孟二奎仍旧是往前走,并不看关一龙:“师哥,我不是为这个。我不想演大角儿,也不想抛头露面。 ”

关一龙奇怪道:“那为什么?”

孟二奎道:“我有些自己的事。戏早晚有的唱。师父的仇报了,我还有家仇——我不想连累别人。”

孟二奎说完,停下脚步看着关一龙。两兄弟在清冷的街上对视着,路灯昏黄寂寥的光晕投在地上,二人像小时候初见那样,静静地望着对方……

关一龙想起来小时候的刑场:昏黄的风沙中,少年孟二奎挺身站在一片白色中,如矗立在大海波涛中的礁石。

关一龙没想到孟二奎这么多年来依然放不下,讷讷道:“……现在是民国了,摄政王也早死了……”

孟二奎截口道:“师哥,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谁杀了我全家,就灭他满门’!”平静的语气里隐隐透着杀意。那是血海深仇,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血腥和绝望!

关一龙一惊,不禁看着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师弟。他自然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虽说那是当年少不更事,闲来谈心时说的话,却也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绝非随口一提,但他着实未料到孟二奎竟是铁了心要做到!

孟二奎道:“师哥,这半年除了给你跑龙套,我也没闲着,除了一个侍女私生的还没下落,其他几个死王爷的儿子我都打听清了,我要灭他死王爷家的门!”

关一龙想了想,虽然不情愿,仍旧半是真诚半是客套,说了句:“我陪你去!”这里有他的事业、他的情人、他的戏迷,他风头正劲,风光无限,如今让他离开上海滩去京城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担着杀头的罪责,他实在不愿意,可儿时对师弟的承诺他也不愿意背弃。掂量几番,仍是说出这么一句话。

孟二奎想起往事,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凄楚,他苦笑一下,道:“师哥,报仇这事生死难料。师父就咱俩徒弟,得有人把余派武生传下去,我报仇,你报恩,戏里不都是这样唱的吗?”

关一龙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一时无言。

孟二奎又道:“师哥,我想这几天就走了。”

关一龙沉默半晌:“……那成,我给你办票。”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两人默默行走在上海市的街头,一路无话,拖在地上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半是寂寥半是落寞,无端端多了几分生分。

第二日,孟二奎特地赶了个大早去了戏院。来到二楼,他踟蹰良久,还是轻轻推开了席木兰的化妆室。里面没人,化妆镜上的灯没开着,光线昏暗,依稀可见妆台上的东西多而不乱,摆放得很整齐。孟二奎轻手轻脚走进去,把一盒精致的粉放在木兰的化妆台上。

孟二奎深深看了几眼化妆室,收起千般不舍、万种留恋,回头欲走。他知道,她绝不会属于他,所以他不强求也不敢求。谁知席木兰突然出现在门口,看到他也不生气,只是略带讥诮地打趣:“哟,这回走错啦?”

孟二奎有些尴尬,无措地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来给你道歉的,上回—— ”

席木兰也喜欢过人、被人喜欢过、与人深深相爱过,更曾被诸多戏迷明捧暗恋过,早看出孟二奎偷偷喜欢她,听孟二奎这么说,嫣然一笑:“没事儿,我都忘了。”

孟二奎望着她如花笑靥,狠了狠心,仍是将道别的话说出口:“……木兰,我过两天回北平了…… ”

席木兰十分意外,大眼睛闪烁着,似是十分不舍,急切地问道:“干吗走啊?”

孟二奎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留恋不舍,不愿拒绝回答,只有些为难地解释:“……家里有事。”

单纯的孟二奎,论心机哪里是席木兰的对手。席木兰看他如此,明白此人很轻易就能被自己拿住。她心中讥诮,面上却是一片冰冷,赌气道:“有家了,那你走吧!”说完,坐到化妆台前,假装不愿意搭理孟二奎,一双眼睛却紧张地盯着镜子中的孟二奎。似乎是为了掩饰情绪,她随手开了化妆镜上的一圈照明小灯。

孟二奎通过化妆镜看到席木兰紧张的样子,连忙解释:“我没家。”

席木兰紧张的神情这才有些松懈,望着镜子里的孟二奎,似嗔非嗔:“你刚说家里有事,怎么又没家了?”

孟二奎道:“我是去……”想想事关重大,且此行凶险,他咬咬牙,“我不能说!”他不愿意骗席木兰,可也不便告诉她真相。

席木兰从镜子里看着二奎紧张不已却又颇为无奈的神情,笑了笑,忽然发现桌上那盒粉,忙拿在手上细细看。镀金的粉盒,上面雕的大红色玉石木兰花,一眼看过去,精美华丽。席木兰摸在手上,瞧出这粉盒虽说不上名贵,却是做工精致,绝非便宜货,特别是图案还暗含了自己的名字,显是精心挑选的。

孟二奎解释道:“这洋粉给你买的……算个念想吧。”

席木兰故作惊讶,双目含情,凝视着孟二奎,语气依旧似嗔非嗔:“怎么着,想着不回来了?”

孟二奎讷讷道:“……回,也许……也许回不来。”

席木兰开玩笑道:“你不会是回去娶亲吧?小媳妇管得严?”

孟二奎忙道:“不是。”

席木兰追问:“那你到底去干吗?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看似不经意的一问,目中却十分关心。

孟二奎红着脸,不说话。

二人对着镜子,默默相视良久。席木兰忽然严肃起来,看着孟二奎,正色道:“……你可得回来,我还盼着跟你唱一出呢……”

孟二奎心中感动:“回。无论如何也会回来!您扮吧,我走了…… ”

孟二奎转身要走,席木兰忽然回头叫住他:“二奎,你来上海那么久,还没好好逛过吧,明儿我请你逛苏州河?”

孟二奎停住脚步,转过脸来看着席木兰。他心中高兴,满面含笑,忽然想起关一龙,又问:“叫上我师兄吗?” 这次逛苏州河也算是席木兰为他送行,既是送行,没道理不叫上关一龙。

席木兰神情不悦,一转脸:“随便你。”

孟二奎虽然瞧出她不高兴,第二日仍是叫上了关一龙,三人一起游河。

这一日,天气晴好,三人雇了一只明瓦篷的乌篷船,沿河游览苏州河两岸风景。船工用脚摇着橹,席木兰、关一龙和孟二奎三人坐在船舱里,船头一个女子在弹琵琶。

琵琶女以崇明派手法弹出闲适优雅的曲调,伴着缓缓的水声,映衬得两岸风光旖旎,春色大好。

苏州河两岸原本遍布田地、芦苇地,曾有人形容苏州河 “秋风一起,丛苇萧疏,日落时洪澜回紫”。随着上海的发展,苏州河两岸渐渐变了模样,田地越来越少,建筑越来越多。如今两岸行人如织,芳树葱翠,碧草如茵,一树树桃花云蒸霞蔚,英国领事馆、礼查饭店、百老汇大厦、文汇博物院、新天安堂、光陆大戏院、公济医院大楼、邮政局大楼、自来水厂、天后宫、河滨大楼、自来火房、圣约翰书院等各色建筑在两岸参差而立,掩映在柳色花阴后面。苏州河岸的大好风光,在这风雨飘摇亡国灭种的危难关头,生生伪造出一副煌煌盛世的气派。 关一龙看着两岸的繁华,顿觉前途大好,胸中开阔,他对孟二奎道:“我打算再唱几年,就把这戏院盘下来,自己做老板,再编上几出新戏,教他几个徒弟。到时候,二奎,你就是师叔啦 !”

孟二奎笑笑:“师父要是在,得多高兴呀。”

席木兰也打趣道:“到时候你就是真的关老板了,我们这一班子人都得靠你吃饭呢!”

孟二奎听出席木兰话里有些巴结奉承的意思,知道她是在担心天和班的饭碗,忙道:“我师兄他最讲义气了。”这话既有求情的意思,也有安慰的意思。

关一龙笑笑,望着苏州河两岸景色不说话。

这时,一曲弹完,琵琶女道:“关老板,您少年英雄,破阵夺匾的故事已经编成曲子啦,我唱给您听听……”

席木兰闻言脸色微变,那场对决成就了关一龙,却毁了她师父。那一夜的舞台,是她心中永远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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