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节:素年锦时(5)

素年锦时(新版) 作者:安妮宝贝


他也许是最知道她的好的男人。好得“不能被用来做选择”。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离开他,写信对他说: “我也不会再爱别人,只能是凋谢了。”煤炭|你的眼泪掉落在我的脸上。外面天光已亮。去哪里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孩子,情路坎坷,我是否要把你带上我的旅程。我已经走得如此缓慢,方向不明,所以要有犹豫。带你前往大海,还是一片需要穿越黑暗的森林。

抑或留在原地。不要如此留恋,眼泪会让你无情。某天,你会想起对自己的失望。为何眷恋一个走在路途上的陌生人。她停一停,喝掉你手心里的水,然后在天亮之后,再次启程。

我入睡了,不要来观望一个闭上眼睛渴望安睡的孩子,等待她醒来与你一起玩耍。在忘记我之后,你依旧要在与世隔绝的屋子里生长,像一朵深蓝色的鸢尾,悄悄开启细长花蕊,愉悦地老去。

你对我招手,来,来。这样温柔殷切。我靠近你,打开胸腔,摸索一路收集的黑色团块,找不到发热的煤炭。

表白|仿佛是冬天了,空气中有萧瑟的味道。生活的病态。他对我说,你其实就是要一个人在旁边待着,但那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其实那个人是谁还是重要的,决定待得长和待得短的问题。

一个男人温柔的表白,那些句子极为简洁。一个男人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他的心此刻是干净的,勇敢的。与此相反的,是沉默,躲避,不自信。

因为我自己好像也不幸福,不然也不会遇到谁,就觉得有好像黑暗当中透过亮光的感觉。实际上多数时候感觉还是在黑暗中。只是我不需求幸福,只想变得强大。一个朋友在MSN上所说的话,解释他的新恋情。

他说,让我在月光下看看你的脸。于是他把她的脸放在窗边,那里有微光,很明亮。轻呕。芳香感。热烈。有力。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医治,是应该被感恩的。终止痛苦,医治自己,附带医治别人。

杀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等待|似乎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等待。等待内心的愉悦晴朗和微小幸福,像春日樱花洁白芬芳,自然烂漫,自生自灭,无边无际。等待生活的某些时刻,能刚好站在一棵开花的树枝下,抬起头为它而动容。那个能够让人原地等待的所在,隐秘,不为所知,在某个黑暗洞穴的转折口。

有时候,觉得自己对人与事情的感情都不深切,因此他人也无法给予深切的回应。

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执著地爱着。十分耐心和缓慢。

有很多很多话,我不能告诉你。即使有人爱着我或遗忘我,那也是不能够的。

写作|素年锦时写作|写作。这是持续了将近十年的事情,为此消耗漫长的时间。独自待在一个房间里,空无一人,寂静渗透到骨头里。暂时中断和所有人的联络,别人也因此决定遗忘你。这是代价。

反复吞食,填塞,渗透,过滤,沉淀,消释,剧烈地分娩之后,留下破碎,空虚,衰老,创痛,薄弱。它们被一次次地使用,消灭。这整个衍生的原理,就和宇宙规律一样客观。是和天上的星辰排列,地上的大河入海,同样整齐有秩序的事情。它是这样单纯的事。单纯得如同一种真理。

古代寺庙里描绘壁画的僧人,从日出画到日落,即使在黑夜,手持着蜡烛也要继续工作。用尽一生,立定心意,只做一件事情。一个手持画笔的僧侣,在无人的大殿里面对他的空白墙壁,也是在无垠的时间里,面对他的界限。对抗这虚无,与之对峙。

打开门走下台阶,有日光照耀的世间,但是他的世界只在于此地。他的使命把他囚禁在此地,为自己内心的任务而存在。与世无争,没有边界。

归于虚无的书写也是如此。书写|有时我会幻想自己能够暂时结束写作。休息下来,无所事事,阅读尽可能多的书籍,一些无用而古老的书。在心里筹备远行的路线图。或者遇见一个男子,与他结婚生子。

某一日,在天初亮的清晨早起,喝水,散步,清扫地板,擦拭书桌,清除电脑屏幕和键盘上的灰尘。坐下来,面对光线清凉暗淡的房间,独自一人,打开电脑。建立一个空白文档,在发出荧光的屏幕上,打出第一个宋体五号字。填满这空白,保存它,让它成型。一次一次修改,剪切,粘贴,重命名,删除,清空。打印出来,用笔在纸上修改。重新在电脑上修改。直到它被确定。

于是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在写作。

有时一本书的命运,在落笔之时就已有既定的轮廓。停笔之时,便无变更。

在书店里见到自己的书,觉得它陌生,不与它对视,不过去抚摸它。也不把自己的书放在书架上。它们都被装入纸箱,塞在柜子深处。不喜欢拿自己的书送人。有人要我在书上签名,总使我有羞涩。

书仿佛是蜕下来的旧壳,余留着创口的血液热气和温度,只有自己能够看见。换上新躯壳的人,对它们有一种羞耻之心。也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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