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节:白雪:花妖(3)

新概念作文十年精选:女版 作者:陈平


慕中阳就此消失,他的药铺也随着他,迁离了小镇南绝岭。那是1920年的秋天,四十岁的秦楚病情就此加重,他终于死在年末。秦汉明白,他死于爱欲的折磨,那欲说还羞却又欲罢不能的爱。

师傅过世后很久,秦汉依然被年少时所遭遇的这段往事困扰。他记得师傅病重期间一再告诫他的,莫沾它,莫沾它!秦楚仿佛知道这个"它"指的是什么,却又不是完全清楚,他如从前一样喜欢在心底埋藏一些什么,不愿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他怕某些真相会连他自己的心一并触痛。

只是秦汉后来还是沾了。他沾了它,并且深刻地沾了它,他替唱花旦的男子第一次这样淋漓尽致地承受了一遭。

秦汉最初见到灵异女子西夏的时候,是在宋家为庆祝寿典而搭起的戏台上。他早就听说南绝岭小镇中有这样一个女子,来历不明,父亲可能是满人,长年神色痴迷,给别人做蜡染衣服营生。

那日西夏伫立在人群中,穿一件桃红色的上衣,样式花色并不繁复,只是看起来刺眼。她身材灵秀,脖颈像白玉兰一般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愣愣地望向戏台上的秦汉。秦汉从人群中把她一眼挑出。秦汉觉得她是一块失了光彩的美玉,眼珠是黑玉,嘴唇是红玉,面容是清亮柔细的白玉。秦汉记住了这张失魂的面庞,他分明看出她的双眼中有情欲划过的流光溢彩,她应当有怎样繁华的过往,她却即将全部忘却。

黄昏的时候,秦汉和小镇中的富家子弟一起吸鸦片。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种需要,鸦片能够叫他洞穿戏曲看到灵魂翩然飞舞的姿态。他开始向周围的人群暗暗地打听西夏,他逐渐知道了关于西夏的更多的事情。

在这一群男人的口中,西夏以一个媚惑的形象出现。她常年穿着自制的蜡染衣服,满头凌乱的长发披散着,露一脸莫名的笑容,在小镇中苍凉地行走。多数时候她像一只倦怠的猫,面色疲惫,连开口讲话的力气也没有,她带着她满身的华丽,却从骨子里往外倾泄大片的忧伤。但是,毕竟有少数人见过西夏热烈而疯狂的一面。那些男人们,那些纵酒狂歌,那些空虚度日的男人们,对西夏的这么一个反常的形象保持讳莫如深的态度。也许一切,不过是为了证明,这个叫做西夏的血统不纯正的女子,也曾炽烈灼烫地燃烧过。她尖叫着期待这样一种燃烧,一种生命的放纵,她并不知道,她的面庞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呈现一种死亡的绯红。

西夏的染坊在小镇边缘的山岗后。那山岗因为她的居住,因为她彩色的染料废水的灌溉,生长出一大片色彩纷复、花瓣硕大的花朵。那是一些鲜艳得有些诡异的花朵,香气浓郁而剧烈,人闻过以后都会产生奇妙的幻听。这时候小镇中的人们都不知道,这种花朵,就是传说中的可以见到前世今生的罂粟。而小女子西夏,俨然成了第一个把灾难播种进南绝岭镇的罪人。

也许所有人都会记得1920年某一个初冬的黄昏,那是一个寒冷晦涩的日子,天边一定会很配合地出现一朵灾难的阴云。身体中流淌着太过复杂的血统的西夏,在那一日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脱去亲手蜡染的淡蓝色上衣,脱去了遮掩她隐私的最后一件衣服,而在诸多的男人女人们的瞩目中,疯狂地奔跑于小镇中的每一个角落。西夏的目光如烈日一般坦然而伤痛,她带着她那闪着华美情欲之光的胴体,颇有些骄傲自恋的意味。西夏的身体似一朵丰硕甘美的花朵,向外摇曳着醉人的汁水。男子们为她丢了魂魄,女子们为她断了肝肠。她是雪,更是玉。

西夏最终在染坊旁边的山岗上停下,她把她的身体埋藏进罂粟的花枝中,她恬静地微笑,落日的余辉为她镀上了神奇而美好的光环。她忘记了那是寒风开始凛冽的初冬,湘西的初冬更多了一丝缠绵的阴冷。她不知道她红玉一般的嘴唇已经爬满了黑青的忧伤,她不知道她的双肩颤抖得足以将花瓣震裂。

后来是一个没有名姓的男子给西夏送了一件衣服。当他将西夏裹紧,抱进染坊的时候,西夏酝酿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男子抱着女子,纯血的男子抱着杂血的女子,一起穿越飞舞着爱与毁灭的罂粟花地,穿越色彩斑斓的蜡染的大块布匹,穿越因为情到悲处而落地有声的泪水,共同走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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