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节:白雪:饥荒的年代(24)

新概念作文十年精选:女版 作者:陈平


那一日安歌并没有告诉永烈土改要收回土地的事情。她为他用温水擦身子,给他喂饭,她舔他的伤口,她长久地趴在他的背脊上将他温暖。她甚至把喂给暖儿的奶汁分给他,她搂住他以母亲安慰婴儿的姿势安慰他。她在心底对他说,别怕,永烈别怕,咱们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依偎在她的身边,第一次这么理所当然地承受她的照顾。他在想要不然放过她吧,八年了,他对她囚禁得太久了。

但那时她想:永烈,这一生一世,我都这样跟着你吧!

太长久了,真的太长久了,时间磨平了她心底的好多东西。她学会了甘心承受,学会了习惯他--她的永烈。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够被世事改变了。

宋绝笙自第二日开始每天给林家抱去大捧大捧的纯白色的花朵。他总能在任何地方找到那个精灵的小姑娘小叶,他把花朵送于她的手上之后告诉她:没有虫子,我送的花朵永远不会有虫子,把这些给你母亲,告诉她只有她才配得起这些花朵。她会讲话,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她从前会讲很多话,她会对我说"回家"。

其实连宋绝笙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怎样一种思想的驱使下从事送花这项工作的。他不是要告诉她他惦记她,在抗日的途中在动荡的年代惦记了八年。他亦不是要告诉她他爱她如故,哪怕用一种毁她葬她的方式。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她,就如怀疑送她花朵究竟是为了比喻她同花朵一样美丽,还是在讽刺她她早就花开已败美丽不再。他唯一确定的是,他想起安歌,双眼中就会出现那种刺目的白色所带来的疼痛。但他仍乐此不疲地送她花,白色的花,纯白色的花。哪怕在八年之后他再没见过她穿白色的衣裙。

小叶一直觉得绝笙太遥远且太强悍,她像防着一头野兽一种怪物一样防着他。她用她的眼睛去看那些花时它们全都变成了丑陋的黑色或腥气的血红色。总之这个七岁的小女孩的终极信念是保护着她的母亲,不再让她遭受任何伤害。所以她始终躲着宋绝笙,她在暗处偷窥他的一举一动。但他总能够像个幽灵一样从她身后突然蹦出,他抓住小叶不放她走,直至她同意送花朵给母亲并且不告诉她父亲。哦,不,那个人,只能称为洛永烈。

在最初小叶将花朵交到安歌手上的时候,她像触摸到她幼年时死去的阿墨一样感到恐惧而恶心。她抓住那些花柄把它们迅速地扔进火堆中,并且指着洛永烈向小叶示意让她对他保密。小叶讳莫如深地笑着说我知道,那个叫宋绝笙的叔叔已经提醒过我了。之后她像只轻快的蝴蝶在她母亲身旁绕着圈转,她压低声音说,妈妈你别怕,就算爸爸知道了也没什么,你看他现在像个残疾人一样只能依靠你和小叔的照顾。

的确,在那几个月中,洛永烈被打得几近不能动弹。安歌不再是他的妻,而是将他照看、给他最柔软最真诚的爱的母亲。

随着宋绝笙送花朵的次数与日俱增,安歌开始仔细地观察那种她从未见过的纯白色的花朵,她逐渐地发现了它们的美,并慢慢地沉醉于那一种甘甜的花香中。她越发有些不能自拔,直至她明目张胆地把花朵摆进她与永烈的睡房,她说了平生的第一遭谎话,她让小叶告诉永烈,这些花朵是小叶采来献给爸爸的。

她开始讨好他,前所未有。她在他病中给他的爱,超过了从前八年的总和。

小叶发现妈妈开始接受那些花朵,亦开始接受他,宋绝笙。于是小叶同宋绝笙之间的花朵交换俨然成了她生命中最庄重的一项事业。她在小镇边缘干涸的河沿上等他,于每天固定的时间,她甚至对他微笑,任他轻抚自己的长辫子。

她不再觉得他高高在上,亦不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她曾经出于一个孩子最基本的天真与好奇问他:他们说你是爸爸,你告诉我你是吗?

他不语,望着小姑娘笑。之后他反过来问她:洛永烈,他,欺负你母亲吗?

这回沉默的,是她了。小叶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之后她狠狠地点头:欺负,他欺负我母亲,他把我母亲往死里打!这话说完,她的双眼已经浸满了泪水,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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