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右手前后翻转地看了几遍，在确定那只手没有因疼痛而燃烧起来之后，他缓慢地走向小叶。他的双手突然不知该怎么放，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张开，连双眼的目光都飘忽不定了，他不知是该用疼惜的、温情脉脉的目光望向她，还是用严厉的、教导的目光。反正他的双眼散发着多种复杂的光芒。他酝酿了良久，最终只说出了一句：哦，小叶，你还好吗？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他竟然有了想要讨好她的意味。

正当他尴尬难耐焦灼难耐之际，女孩小叶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彻底解救了他。没有预兆地，小叶跪在地上，朝他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双腿，直呼他的名字：永清，永清，我知道我错了，我恨男人，可我同样离不开男人哪！我没有办法像母亲，永远都没有办法……

在小叶最后一句话说出之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幼时那样毫无遮拦。一条单单薄薄的手帕，止都止不住。他缓缓跪下身去，揉着她的长发，舐舔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安慰着这个小小、小小的女孩。有那么一瞬，他恍惚间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安慰着被永烈毒打后的安歌。也许女人是不能被伤害的，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不能够被伤害。前世今生，她们都只能用来被爱……

此时，窗外一个13岁的小男孩睁大了双眼望向他与她，他无法明白人世间为何会有如此深重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正如他无法明白十三年前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将会把他载向何方。

他知道那个大他好几岁的女孩有着一个像春天的树叶一般美好的名字，他知道不分季节不分场合她都喜欢穿着水红色的单薄的衣裙，他知道她常常像一只失措的红鸟那样在偌大的山野间低压压地飞行，他更知道在她妩媚笑容的背后掩盖不住如受惊的小兽一般的神情。

他跟随着她的脚步忘记了昼夜，更分不出暮鼓晨钟的区别，他只知道她的身影在前方招呼着他，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朝她奔去。可他永远站在她身后的阴影处，他不能让她看见，他曾想过或许凭借那一点点的惺惺相惜她应该能够嗅到他的气息。但没有，她始终走得飞快，从没有转身回头望上他一眼。他并不失望，他乐此不疲，他跟着她，远远地看着她，看她从一个男人的床上换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看她哭笑谩骂看她伤情恋春，对于她的行踪他甚至比她自己都了解得清楚都记得深刻。

在他眼中她太过盛大，她身体中多少种神奇的花朵在同时绽开啊！她是那样伟大，总有那么多的男人爱她，想要她。她的身体又是那么宽阔而坚韧，无数个男人尖锐的武器都可以被她轻易地容下。在他心中她不是女神，因为她比女神更加平易近人也更加妩媚多情。但她又不是妖精，因为她比妖精更圣洁庄重。她是全然美好的，了无瑕疵，即使有瑕疵，那也只能增加她的可爱。

他承认他迷恋她，他迷恋她的长发，迷恋她奔跑的舞步，迷恋她纤细柔软的腰肢，迷恋她水红色的衣衫。甚至于连她遗落在空气中的点滴气息，他都努力去捕捉，他迷恋得无法自拔。当然，他同时知道，他的这种迷恋，同那些成年男人对她身体的迷恋是完全不同的。

--他，谨以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身份，对她这样一个成年女子的灵魂报以最纯洁最诚挚的迷恋。这迷恋，从他十一岁那年开始，已经持续了两年又两月。

在他的十一岁的平淡无奇的河流中，她的出现提醒了他，过去的十一年都白过了。

十一年来他跟着一个头戴黑色阔沿帽，用黑色面纱遮住脸，常年只穿黑衣的古怪女子共同生活。他知道他有一段沉重的家事但黑衣女子对此绝口不提，只因为这是一段能把他压得永世抬不起头挺不直腰的家事。她让他喊她玉姑姑。而他有一个像女孩一般柔弱的名字，他叫暖儿。

连他都没有见过玉姑姑的真实面目。她有着甘甜清亮的嗓子，在幼时为他吟唱一曲《青梅歌》，他则掉下与年龄不符的莫名的热泪来。她的双手像枯树根一样丑陋且令人厌恶，有着焦炭一般的颜色。但就是这双手，只要在你的手心中轻轻一划，就能准确说出你的前世今生来。三十多年前的旧事，被她提起仍准确无误。村里的老辈人都猜测，她大概是某个故人，因着不得已的境况，只得隐姓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