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平雪(8)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我为了什么?

为了荣誉?

又不是荣立个人二等功,转业可以选工作,选城市,多拿退休金。

为了兵们?

还不如设法为兵一人弄个棉垫子,冬至了,那床铺着实是半夜睡不暖。

为了提升?

我一个农家子弟,能提干本已十分足心了。

为提前晋衔?

我就是晋副营也一样是上尉。

为了垂名?

我一生也不会名垂于史,不会成为李闯王。

你为了什么?

是啊,我为了什么?

祁在孤寂中,忽然拷问自己。他惊奇自己,对这些一无所知,惊奇自己居然对自己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忙碌是为了什么,竟从未认真想过。保家卫国是挂在口上的,然他知道这么去说,又欠了实在。你为了什么呢?你是一连之长,总该明晓这些。可祁硬是不晓。他回目望着石片上的刻文,惘然雾罩罩地涌漫了身子。这时候,政指杨从那路上现出来。杨脚下小跑,一副急急去救火的样子。看见了杨,祁的烦恼猛地荡去,似乎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在这等杨。一下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了杨,他老远就唤,你怎么搞的!

杨一声愧笑,帮主任的女儿辅导一会数学。

那也不能让我在这死等呢。

不都是为了四连嘛。

怎么样?

主任先说不行,说四连拿不出突出例子,等我把他女儿数学教会了,他又说行的,请战扒阅兵台的事例很有说服力。杨说着,到了祁前。祁听说四连支部能评为先进,刚一阵的哀怨便就无存了,仿佛杨的话似一

淌的春水,三月间跳崖流来,冲洗了他心中的薄冰;又仿佛,他心中压根就没什么薄冰似的哀凉,只是等杨积些了烦乱。杨来了,事成了,乱也烟消云散。刚刚对闯王的惋惜,对义军争斗、闹至兵败的感叹,也悄然忘去。祁很奇怪,看完石文,自己还被义军的惨败震得身子禁不住一个抖动,仿佛历史的血流猛然注入了他的管脉,仿佛军人相通之处,给了他一迷兜钠舻久远的启迪,然一分钟后,杨来了,那些强烈的感悟,却都不击自退,仅留下杨带来的一丝喜悦。难道我祁不是军人?怎能呢,穿了十年军装,还打仗立功呢。难道我祁身上流的不是军人的血?又怎会,我已是陆军序列中的一名上尉连长,堂堂的。那我是怎么了?

他们并肩前行,没有东去汽车,也都不欲搭车,身心被喜悦泡润,血脉活顺已极,走路反能享受喜悦。浩漫的豫东平原,铺展在眼前身后,阳光朗朗,挥洒在一马平川的田野。麦田里,偶有几只白羊走动,像一早醒来,发现天空还有几粒迟落的星星样使人爽心。在这种风景里,走着两位上尉,他们便不觉忘了自己,以为自己是专门来这世间寻景的闲士,感到充溢全身的安适。天也好,地也好,人间无须你去忧虑。他们走的轻松捷快,到前面路遇一片荒草,蓬蓬生长的季节没了,但那旺茂的干草,却显示出去春它们的盛世,也昭示着明春它们的依然。荒草地原本是庄稼地,是责任田,眼下废野,枯草半人之高,繁荣出勃勃美健。有日没风,枝叶相互牵手扯拉,织成厚厚一网。有的果穗,已随季而落,留下绒绒空壳,有的却还牢固地坚实在草梢,如黑黑豆荚,爬高就低。在这雪后的阳光中,间或有种声息在响,似乎是萧萧而立的草果,在坠落裂壳。在这个场地,有田有苗,天蓝日丽,路通遥处,草荒深深,不见山水,小鸟从田地上起落滑飞,宁静如湖水样淹着一切,祁和杨便如同走进了亘古的田园和洪荒,隐隐听见一种声音的召唤。祁说你看这地荒的,杨说地主人肯定经商去了。也许,祁说地荒到此处,肯定那主人赚了不少的钱。杨说既不要地了,三万五万块总是有的。祁说我们一生都存不了一万块。都要知足,知足者常乐。杨说祁,经商总要经商,可我们连续一月看报住院闲扯淡,每月总还有那二百块钱呢。那倒是。祁说完那倒是,猛然想到远处,立下脚,望着杨的脸。

祁问:你是为这工资才干的?

杨答:你问的话我简直无法答。

祁说:实话实说指导员。

杨说:说实话是为了保家卫国。难道你不是?

祁说:是。都是。

他们又开始往前走。太阳依旧朗朗,暖气依旧漾荡,他们也依旧两肩相并。快离开草荒时,冷丁的,路边的干河沟中突然跃起一样东西,毛发桔黄,光泽闪灼,在空中一跳,钻进了荒草地。祁惊了一下,说声兔子,一跃身便进了草地,跑了几步,站在兔子的落处愣了会,慢慢在草地寻了个圈儿,悔着脸要走时,兔子突然从他脚下窜出,溜着地面,往草深处跑去。祁穷追其后,蓬蓬的干草,不时拦着他的腰身。枯香的霉草味,腾腾起来,沁着心肺。祁跑得很快。兔窜得更快。先还能看见面前的草动,寻着动处跑去,那草却悠悠歇下,不再动了。终于看不见了草动。祁无奈地呆立一会,复了一阵人的原本形态,待醒过神来,自己已在草地的中央,感到境界幽幽,又有无尽的残意和遗憾。擦一把脸上的汗,缓缓地回到公路上来。

杨却始终立着没动,如在岸上看人游水。

杨说:你还有这个兴致。

祁说:被评为先进支部了,心里高兴。

杨说:老百姓见了要笑你。你是连长。

祁说:连队在这,我就组织连进攻,实行包剿,收缩包围圈,准可捕获。

杨说:扒阅兵台你有啥打算?

祁说:一天扒完运完,一天清理。

然后,祁和杨并肩而去,杨说看你的衣身,祁弯下腰,身上果然满是草籽草刺,拍拍打打,一个个拔去钻入军装的刺子恢复到俨然军人的形象,迈着习惯的军人的步伐走了。有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杨说拦车坐吧?祁说走着痛快,到连队刚好天黑开饭,今天星期四,连队吃包子。

杨说是包子?

祁说我特意让炊事班蒸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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