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平雪(12)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祁先回到宿舍,双手抱了会蜂窝取暖炉的烟筒,给妻的信结了尾,交给通信员;到伙房看了饭菜,米饭又白又粘,香味扑鼻,菜都烧出了滋味,大盆小锅摆着。祁交待炊事员,说给指导员家属加两个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说烧辣汤。祁想着得去看看杨的妻。祁还没见过杨的妻,她来了,自己是连长,是杨的伙计,战友。祁一直为给杨失口说了那段顺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该的。祁去了,杨不在,祁吓了一跳。祁没想到,杨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莲花,清秀得令人惊怕。祁想她准定是南方人,北方决没这么白净,没这么秀丽,你看那头发,散散披着,美得吓死人。祁一直以为自己妻长得不错,又白净,又浑圆,在县城为一为二的女子。祁为自妻的形象感到终身得意,如今见了杨的妻,他忽然觉得,不该急急让通信员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该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杨的妻才该得到。他在门口迟了一脚步子,笑了笑,说指导员不在?

杨的妻下床起身,红脸说他出去了。

祁说我是四连连长,他的搭档。

你坐,杨的妻哟了一声,说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们关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门口说,他不在我就走了,你来了多住几日。

杨妻说,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让你走的?

杨妻飘了一笑,说不是,我是出差路过。

祁说,住一日也行呀。

她说说死了今天赶回,在车上想他,下车来看看。

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祁想坐下说些挽留的话,如下这么大的雪,回单位就说没赶上火车就行了。祁想说我们在部队苦,这儿偏僻,你能住一夜杨也好受些。可杨不在,祁想她长得这么秀丽,时间这么短,自己单独同她相坐,占人家时间总归不好。要她长得丑些,坐坐倒没啥。祁从屋里出来了,皆因她长得太好。

祁出来时部队都已收工。祁组织部队吃饭,让通信员把杨的饭端进杨的屋里,又让通信员立在连部门口,交待说指导员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着,不许任何人走进指导员屋里打搅。通信员就那么守着,没让任何人进屋。指导员和他妻也没出来。饭过了,也没出来送碗。通信员十七虚岁,后门兵,实际十六岁,他问连长,说我能进去取碗吗?祁说不行,任何人不能进,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员就没进屋,始终守着。连长祁吃饭时,心里总想杨和妻在屋里,窗销拉死,门锁着,通信员哨在门口。这想法在祁胸中春华秋实,骚得祁无法吃饭。饭菜很好,饭堂嚼声如潮。四个菜是红烧肉、海带肉丝、酸辣白菜、萝卜肉丁。祁吃在连部的饭桌,看大家都如饿牛入槽一样,就把饭碗推下了。

连副苗说不吃了?

祁说饱了。

苗说你也累了一个上午呢。

祁说我刚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红烧肉。

苗说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发烦乱,忆起四个月前,妻来休假,刚休半月要走,说这地方又偏又脏,买包卫生纸得跑二十里,出门风沙淹死人。且说走果真走了,一个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两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捡起对好粘好,压在玻璃板下,出来。

兵们个个抹着油嘴,从饭堂走往班排。

雪依然在下,空气抑人。

祁朝杨的宿舍瞄一眼,朝阅兵台去了。

阅兵台已被扒了三分有一,满场凌乱都掩在雪下。白雪皑皑,盖了整个世界。祁登上半个阅兵台,眼望大雪鹅毛似的飘落,油然想起初提干时,老连长在军人大会上宣读了提干命令,下午司务长把干部军装送到床前,自己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激动得心跳咚咚,整夜辗转不能入睡,来到这阅兵台上。那时候,皓月当空,万籁俱静。兵营如泊在黄河故道的一只空船。正值秋后季节,营外的庄稼地在白日遭了深翻,那木犁还在田间立着,老牛在棚下吃草,把式在槽头蹲着抽烟,蚊子嗡嗡地响叫。然这兵营的阅兵台上,洗着月光,风阵阵扫过,农田的幽幽新香吹来,祁呼吸着清新的幽气,听着夜韵,看那各连的游动哨不睡的夜雁样走动,高高地站直在阅兵台上前望,空旷的阅兵场尽收眼下,更不禁心潮激荡,想终于提干了,凭着自己三年士兵生涯的学识和本事,凭着全团的排长中,仅有几位亲历过战争,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己又是最为年轻的,一定要大干一场,连长、营长地升上去,在四十岁之前,甚至刚有三十五岁,就成为一团之长。到了那时,这个兵营就是团长的,团长就是这只泊船的船长,想将船驾往哪里,就驾往哪里。一年一度的八一阅兵,自己立在阅兵台前沿最中央,架起右胳膊,作长时间致礼。全团官兵,组成块块方队,肩枪整步,阵阵排排,从自己目下跨过,脚步声齐齐如倒伐树林,口令声震颤云霄。一个团的人马,在那一刻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为了让我检阅,都是为了让我道句好评。想一想,那个时刻,是何等灿烂,何等辉煌,是人生中,那么壮观的一页。妻子为自己荣升团长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学,兴许可以用小车接送;父母为儿子是一位团长,到镇上赶集时,镇长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饭,到了县城,县长也要问一声,家里有什么困难……

那一夜,祁立在阅兵台上,整整站下四个小时,丝毫不觉腿酸,直到月落星尽,操场沉入暗色,阅兵台黑迷迷一片,潮露也悄然上身,他才款步回到四连。回想那个时候,祁心中涌起淡淡酸楚。几年时间,部队大整编,镇上的师部成了团部,这兵营的团部,成了营部,阅兵台终于无人问津,聊闲地搁着,阅兵壁权做了几年电影的幕布,如今也被扒残,明日就可扒尽。这儿什么也不再有,只有干干净净一场大雪铺盖。祁想人世沧桑,这阅兵台也人世沧桑。自己年届三十,作连长的第一件事,料不到竟是来扒阅兵台,且还是前跑后跑,一再一再地要求来扒这阅兵台,怎么竟就这样做了呢?怎么竟就这样了呢?

大雪依然飘飘。终因祁是一连之长,他站在这封雪的阅兵台上,便召唤来了四连各排的兵,罢了饭,不作歇息,都跟着来干起活来。

杨没来。祁想他在屋里和妻做了那事吗?

苗带着一排,爬上了阅兵壁。二、三、四排,也都操了工具。上午那叮咚响杂的声音,重又在雪天弥漫。阅兵壁矮了,祁也爬上,苗说你下吧连长,危险。祁说有啥危险,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我们潜在四十米高的峭壁上爬了三天三夜。苗便无可再言,独自干起来,将兵们砸掀的砖块,一一朝下扔去。阅兵壁上,以班为单位,分左、中、右三段,各班进度不一。无疑最累最险的活儿,是不断地抡锤。苗不抢了,然上午抡的几个兵,下午依然地抡。祁对几个班长说,换着轮。班长们都说,不让换的,他们都还不是党员。祁想起那个入党指标,心里浸出一股怪味。他在阅兵壁上歇了一阵,干了一阵,下来时,已是下午三点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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