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落体祭(5)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这忧虑时常像一条蛇样缠着他。这会儿,这蛇倒使他灵醒了,也使他忧伤了。总之,使他一下站在了人生命运的一个新高度,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挣扎和超越,跋涉了崇山峻岭,转眼间看见了那条大峡谷,看见了绝崖和虎豹。他已经会背二百多条毛主席语录了,他曾私下调查过,眼下分部最优秀的士兵背语录也才比他多背十一条。十一条,只要他稍加努力,坚持不懈地背下去,是完完全全可以超过的。这一点他有把握,信心十足。学习好是五好的第一条。现在是农历六月,阳历八月,离年终总结只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是冲刺准备的时候,一星半点也马虎不得的。学习、工作、生活,半点纰漏都出不得,否则两年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顺水东流,沦为泡影。他看了一下女人雪梅的脸,忽然显得很平静,刚才的激动平复了,消失了,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愧疚和她对他的提醒的感谢了。当然,这感谢和愧疚还都很肤浅,很表面,但毕竟是他眨眼间就完成的一次心灵跋涉。一段里程走完了,心灵暂时升华了。

女人雪梅看着春生像看着自己家的什么人。

“你能评上的,我想着。”

春生望着女人雪梅的脸。

“不一定,一个连队一年才评一两个。”

雪梅挪挪身子,让出块树荫儿。

“和当官的关系弄好点。”

春生坐在雪梅身边。

“不在那个,全在表现。”

雪梅盯着春生的脸。

“你别死心眼儿呀兄弟,嫂子可啥都知道的。”

春生盯着女人雪梅的脸。

“部队可不是地方啊,要不就不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了。”

雪梅笑了笑。

“渴了吧?我去打点水,下面有眼泉。”

春生说。

“不渴。割吧,上午割完,下午挑回去。”

雪梅站起来,一脸嬉戏样。

“这儿都把上午、下午说成前晌、后晌,你别给我摆那学生洋腔调。”

中年男人清晰地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青年春生脸红了。他家乡也一样把上午下午叫做前晌后晌,把昨天前天叫做昨儿个、前儿个,把太阳叫做日头。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她,说不渴,你别提水呀。

“我还有私事哩。”她依然是笑着说。

春生愣了愣,明白了她的“私事儿”,看着她去了,朝着沟底,因是下坡,她的腰肢就扭得更厉害,更好看。他一直看她到看不见。当她最后在他眼里消失时,他的心里闪了一下,就像她永远从他心里消失了,立马浑身都觉得轻飘飘地失落了。他想跟着她走过去,又想起“五好战士”什么的,站起来了,却终是没有去。

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这房是为娶中年女人雪梅才盖的,是女人雪梅给他的一笔钱,让他抓紧盖三间新瓦房,盖好她就立马嫁过来。明天她就要来了。可刚才他看见山坡上跳动的火一样的红棉袄。也许是她提前就来了。闻着新砖出窑的清新温暖之气,他看见了军事重地那儿的又一天,是他一生里非常重大的一个纪念日,颇有些类似国庆节或者建军节。那一天的太阳金黄灿灿,像一张烤焦的饼。这是个好日子,阴历初九,属黄道吉日。春生接到一个通知,让他上午八点半前赶到连部,参加毛主席语录背诵会。他去了,昨儿一夜没睡,复习了背过的二百多条语录,今早天不亮就起床烧了面汤,吃了蒸馍,又把花猫的午饭留在一个小碗里,放在床腿边,就匆匆上路了。

他到连部时,是八点三十一分,一个小迟到,算不得大事情。部队已经集合好,在兼做会议室的饭堂里。百十来个人,从干部到战士,全体官兵人人手捧一本红皮书,嘴里无声地咕咕哝哝,学生背课文般一脸严肃紧张,十分肃穆庄严。他在队列前边望下去,饭堂里是一片红色的海洋,领章和帽徽像语录皮一样红,语录皮又像领章、帽徽一样艳。

指导员在那红色里演讲了背诵的意义、规则、要求、注意事项,比赛也就开始了。先是班赛、排赛,最后是连赛。整个连队的营房,各个角落都充塞着五光十色的朗朗书声和被淘汰的灰白遗憾。那一天,青年春生过关斩将,像田径运动比赛一样,以背诵一百二十条的成绩,取得班里第一名;以一百四十九条的成绩打破排里三班长保持的一百二十八条的纪录,取得排冠军,成为连队的种子选手。以一百七十七条的成绩击败排与排之间的对抗赛的对手──上一届比赛时的连队冠军九班副,最后进入前两名,和连队文书并肩进入冠亚军的决赛圈。下午三点零三分,文书背诵完毕,以二百三十二条的成绩夺得冠军;春生以二百三十一条的成绩,屈居第二,以一条之差,铸成终生之憾。

要说遗憾也就遗憾吧,只怪自己少用一点功,再多背一条不就同样冠军了?可自己硬是不会,站在讲台上,怔了大半天,下台才发现自己急得尿了一裤子。不过话得说回来,第二名青年春生也是满足的。这之前,他在连队是排不上名次的。还多亏这些日子觉得空虚无聊,才把读语录当作读小说来打发时光了,才取得亚军宝座。春生心满意足,又不无遗憾地准备离开连队时,他去厕所解小溲,谁知事情在厕所发生变故了。他裤子刚解开,突然看见文书在厕所里边洗手帕。擦脸手帕不在洗漱间洗,为什么要跑到臭气冲天的厕所洗?春生心中一怔,立刻警惕起来。他蹑手蹑脚朝里边走了走,见文书异常专注,水管开成如筷子样一股细水,不见哗哗之声。他到文书背后,瞄了一眼,见那手帕上写满了圆珠笔字,已洗得几分模糊,仔细辨认,他看清了写在下边的一行字是:“230人民是我们共产党的母亲……231斗争是永恒的斗争……232共产党人的生活……”春生醒悟了:他自己是站在讲台的桌后背诵的,文书是坐在讲台的桌前背诵的。他记得文书背得大汗淋漓时,曾拿出一个手帕擦了擦汗,那手帕就放在桌上再也没动过。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桌上放的手帕就是文书洗的这一条,那上边标着号,按顺序写的都是毛主席语录的第一句话。

怪不得文书背得行云流水一般,流利得哗哗啦啦响。

春生上前拍了一下文书的肩。

“你可真行呀!”

文书一惊,把手帕团在手里。

“嘿……洗洗手。”

“别装蒜啦。”

“春生……”

“你把手帕亮出来。”

“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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