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落体祭(11)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干部战友都是训练出来的啦啦队,见政委亲自来鼓动了,情绪自然高涨。“好──”的回应,如点燃了百吨炸药般山响山响。

“再背一个要不要──”

“要──”

“连标点符号背上妙不妙──”

“妙──”

“不鼓掌欢迎礼貌不礼貌──”

“不礼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的掌声在政委的宣传鼓动下,响了一个周期,又响了一个周期。最后,春生在政委的“上台是难不倒,不上台是难倒了”的牵拉下,重新上了舞台,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过多次了,在麦克风前并不十分紧张。他平视着台下那两千只羡慕的眼睛,站着一想一顿,政委回到了原位上,宣布说请背《毛主席语录》最后一页的末一条。

立马,台下响起一阵翻书的波涛声,人手一册的一千多本红语录,都翻到二百七十页,盯住政委说的那一段。

春生咽口唾沫润润嗓子,这一会儿他在女人面前的拘谨、窝囊全部没有了,变得又洒脱,又大方,仿佛是一位靠演讲从政的大人物,环顾一下讲台侧坐的首长们,对着台下说了句“请首长和同志们把这段语录倒着看”,不等大家明白倒看是怎么回事,他就朗朗烂熟地倒背了:

……

干部战士皆都抬起头来,盯着这位七号库的服装仓库保管员,完全彻底被他的倒背惊呆了。一千多张脸,仿佛是一千多张木头的雕刻儿,一个个脸上僵着极厚一层惊怔,手捧着翻至最后的红皮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竟有人能将语录一字一字倒背如流。直到春生标标准准向首长和大家敬了一个半旋式军礼,退下舞台时,才有人最先醒过神,率先拍了一下手,才把人们从木呆中拉回来,跟着那掌声也就春雷轰鸣,天崩地裂了。回想起来,不是经历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那般掌声的人,谁也说不清春生所赢得的掌声,是如何的风雷激荡,轰鸣不止。

赛后,分部政委请春生和他所在营连的教导员、指导员吃了一顿饭。他被安排在政委身边坐,饭中,教导员请示说:“能不能给春生记个三等功?”

政委没考虑:“当然要记三等功。”

指导员想了想:“功是肯定单向成绩的,‘五好战士,是肯定全面的,是不是……”

“给什么样的荣誉都不过头,”政委说,“明年全军学毛著背诵比赛他要夺魁,给他报请特等功,请求上级授他一级学毛著积极分子荣誉称号。问题是你们给他荣誉时,要号召全营学习他,多涌现几个‘难不倒’和‘倒背手’,要‘一点一片’,‘一路一线’,使我们部队成为全军的集体冠军。”

那天午饭,春生在政委身边吃得格外多,还陪着政委喝了两杯白酒,回去时头晕得天旋地转。

春生从分部回到七号库时是晚间,约有十一点钟左右。月亮还没升上来,星林光涛已经形成,在山顶上湖面一样荡动不止,山梁上一片辉煌。兴奋和酒一道儿使得他有些头重脚轻,走路歪歪斜斜的。一路上,他仿佛到了人生的彼岸那样儿,自鸣得意使他感到了人生命运突然意气风发起来,唱了一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声嘶力竭着,到张家崖村口时,心里闪悠一下,突然歇了歇声,朝雪梅家的住处瞟了一眼,就又声嘶力竭地唱着去了。

队长还没睡,在站着纳凉,摇一把极烂的蒲扇。

“春生有啥高兴事?”

“第一,”他说,“背语录我是全分部第一名,只会倒背两条,偏巧有一条还被政委点上了。”

“背那么多当吃当喝?”

“也当吃也当喝!”春生神秘地笑一下,“‘五好战士’我当定了,还要再记一个三等功……政委还有心给我报请特等的,明年,就明年,明年我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到七号库里,春生在路边站了站,知道回屋准定睡不着,又要一夜合不上眼,就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儿星光夜景。事实上,这夜色对他是十二分熟悉,可他却向来未感到过夜色有如今夜这么舒心的美。几丝浮云在南峰顶上船样游动,披上一层亮色,就像船上升起几柱炊烟。从一号峰到七号峰,在那皓灿的星光下,白云悠悠似乎相互不停地变幻着位置和高低,如起伏的白色波浪。在七座山峰围起的一窝盆地里,盛满了流水的青色声音和夜虫的白色鸣动,夹裹了凉意的潮湿漫漫浸润在他身上。他知道这会儿已夜深人静了,无论如何唤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便昂起头来,嘶叫长鸣──

“我背了个第一 ——操你奶奶听见没?我要当‘五好战士’啦!”

“我背了第一奶奶的,一个人也没有!”

“首长要给我记功喽──记功喽──你娘的没人听见吗?!”

连叫几声,觉得身上还有多余的气力,便又车转身子,背对大山,面向张家崖,嘶鸣着叫:

“春生要当‘五好战士’喽──”

“春生要当‘五好战士’喽──”

然后,再转身,背对张家崖,面向群山叫:

“要立功啦──喂!我要立功啦──”

唤够了,叫累了,身上没有多余的气力了,他就像进行了一次有特别意义的助民劳动那样,觉得疲乏得很轻松,很惬意,才慢慢进了屋。这一会儿,那件事情发生了。他刚拿着钥匙去开门,门却一推即开,花猫从门缝挤出来就像家狗一样绕着他的裤腿转。心里闪一下,他忙把门开圆,在门柜边上拉一下开关绳,灯一亮,也就傻呆了。

女人雪梅在他床上端坐着。浑身上下赤裸裸一丝不挂。她用被子盖了下半身,挺直的上身,光洁如玉的晶莹着,白白亮亮、柔柔和和。有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女人那半酒半糖的香甜的气息,浓浓重重在屋里漫散开来。春生的眼睛有些发花。他看见她雪似的身子,就像太阳突然落地了,一下掉在他眼前,落在他床上,不仅把他好端端的一个肉体化成了水,还把他汁水烤干了。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盯着她赤裸裸的上半身,饱览了七月阳光的明媚灿烂,三月杨柳的拂动摇摆,月初月底的星涛流动,十五十六的银盘生辉。他实实在在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红颜色,明白原来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竟大出意料地是美成这模样,白白亮亮的一湖柔水中,耸立了白白亮亮两峰山,如同霞光照射下的一团云。

他僵直了,像寒冬的冰柱冻站在门口上,内心深处却煮沸得骨架儿立马要散开。他双手仿佛攥住了初春气候的温暖,汗渍渍的,颤抖不止,如同突然中了羊角风,两眼自见她开始,就直勾勾地没有从她胸前移一下,浑身上下的肌肉这一会也都骤然缩紧了,一张处女原始兴奋的脸,在木呆中激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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