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尚姓一家人的命运(2)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他们被那些执法人员裁定为罚款处理,除没收那修理比擦抹的次数还多的“枪支”外,每人罚款一万元。父子二人就是两万元。

两万元在如今好像已经不算太大的数目,尽管我家所在县还是国家级的贫困县,尽管我家居住的那个镇上还有一些人家过春节时没钱买肉只能吃一顿素饺子,可有几十万、上百万存款的人家也还是很有几户呢。我们也时常听说,某某人、某某长、某某经理因触犯了某条法律——如与小姐共枕和怒打手下的打工仔或者打工妹,被公安部门抓去了,被罚款几万或者十几万的事。常听说有人违法后为了不在那种房里过夜,一伸手就给执法人员的办公桌上拍上十万、几十万的事。钱是越来越虚了,越来越不值钱了,可对于尚家父子,两万元也还是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哩。

然而,法律部门拘了他们父子,又罚款两万元,我想在法律的条文上,也许是有所依据的,也许人家的行为是依法行事的。可惜的是,尚家父子确实拿不出这两万元。可惜的是,在尚家的日子中,似乎就很少有过不向左右邻居借钱打发日月和治疗日常疾病的顺畅日子。当然,你不能因为没钱就可以得到法律的理解和原谅。当然,人家既然老远地开着警车将人带去了,不会因为你穷就又放你返回。执法人员在给他们传达了处罚条款之后,就让他们父子其中的一个回家借钱,限期交纳。这样,父子二人就推来推去,儿子为了尽些孝心,坚决让父亲走出那样的房屋,而父亲又说,我已是这样老迈的年龄,就是死在这里,也没有太多的惋惜,可你正当年哩,有妻有小,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日子如何过呢?再说,你尚年轻,出去借钱也还易些。如此,儿子就在父亲的力劝之下,在那房里住了半月,趁着一个黄昏回了家里。

借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邻舍、亲戚、朋友,能去的都已去了,能借的都已借了,半月下来,儿子也才在限期内凑出了八千块钱,送往执法部门,以期能放回父亲,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人家只能依法行事,什么时候把那一万二千元送来,什么时候才能把你父亲放回。

在另外一个黄昏里,闺女、媳妇、孙子、孙女和所有的邻舍村人,都在落日中等着去送钱的儿子,当翘首望到仍是他一个人灰溜溜地低着头入了村时,人们的心都阴沉着,没有人问他啥儿,啥儿也不消问的,只是都慌忙把头扭到一边,不使他为没有领回父亲而难堪。或者,慌忙地回身家去,把家里好吃的馍菜端来送到他饥饿的手上,慌忙地说一句无用的安慰话儿。那一夜,各户的村人都在议论着尚家的事情。那一夜,尚家的大门紧紧关着,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在那夜里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许多天之后,都才依次地发现,尚家那个已经近了出阁年龄的闺女不再在村里出现了。

她去了九朝古都洛阳。

村人们不知道她去洛阳做啥儿营生,只知道她去了没有多久,就托人捎回了几百块钱。后来,每隔一段时日,都有人捎回钱来。有些时候,也从邮局往家寄钱。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春天去了,夏天到了,尚家的儿子和大家一道该锄地了锄地,该施肥了施肥,该搭车去那种别样的房里探望父亲就去探望父亲。自不消说,父亲不在,妹妹不在,那两份田地他是都要替着种的,而且种得更为尽心下力。因为在农村人生就是岁月,岁月就是日子,日子总是漫无边际。于是,村人们也就渐渐地在日子中提及尚家父亲少了,且也能慢慢从尚家儿子、媳妇脸上看到了一些笑容,虽然惨淡,终归也是尚家给乡邻的一种安慰。所以,人们似乎忘记了尚家的父亲还住在那别样房里,忘记了尚家的闺女也还在一个城市做着一样营生。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初夏将去,盛夏将至,人们都开始穿短裤、背心、打午觉盹儿的时候,尚家父子突然在村头出现了。儿子搀着父亲,就像扶着一个在医院住了多年方才大病初愈的老人。他随警车走时,还是那样高大、硬朗,走路快捷,说话气壮,可这才半年,当他从那儿回来时,人已经老得没了形样。头发全都白了,背也开始躬着,肤色上除了蜡黄就是蜡黄,脸、肩、背、胳膊、双腿,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松弛得如多皱、污腐的麻布。他已经老了。他彻底的老了,眼珠发灰,目中无光,走路颤颤瑟瑟,如竖在风中将倒未倒的一杆枯瘦的树枝。村人们见了他时,都慌忙去扶他,他对谁却都是那样一句话儿:“教育娃们不要耍那火枪,又危险、又违法,一点好处没有。”他就是不断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儿回到家的。“教育娃们不要耍那火枪,又危险,又违法,一点好处没有。”这话像他在那别样的房里蹲了半年,终于悟出的一句经语,不断地这样说着,他就在人们的搀扶下、在人们的目光中,走进了他那在一九九八年还仍是草房的院落里,回到了他的草屋中。

一九九八年的下半年,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因为几天没有在街上见到尚家父亲的身影,去打听询问,才知道他得了可怕的病症,说他从那房里出来就有了病哩。说他那临嫁年龄的闺女,原来是在城市做那陪男人的事情,说她连她父亲回来,也没有回家看望。一次她的一个叔伯哥哥曾对我说,他在一个旅游极盛处的宾馆旁的一户人家见了她呢,对她说她父亲、哥哥都希望她回家里,她却不言不语,把裸着的大腿跷在二腿上,吸着纸烟,瞟了一眼叔伯哥哥,把一卷大票纸钱塞到了叔伯哥哥手里,让他把钱捎回家去。

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尚姓一家人的命运。我写这篇文章时是二○○○年六月初,不知道那尚家的父亲还活在世上没有,他得的是一种不治之症。不知道那尚家的女儿是否还做着那样营生,还是已经回到家里。我记得几年前见她时,她还是一个见人说话就要脸红的村姑,水嫩、漂亮,依乡村的话说,宛若一棵剥了皮的葱儿。三天前,我母亲和我一样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我赶到洛阳为她检查病时,本来是要问尚家一些景况的,可母亲突然告诉我说,比我年长又要叫我叔的一个侄儿的孩娃去学习电工,被电给打死了。那个孩娃才十几岁,比我还高,我每次回家,他都叫我爷。因为母亲冷不丁儿说了这些,我就沉默着没有再问尚家的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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