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八章(5)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火车终于就驶进河南境界了。我在垃圾桶那儿安安全全睡了半夜,睁开眼时,核裂剂包还在我怀里。整个车厢,就我睡得晚,但我醒得早。我必须得等着别人都睡以后我再睡。我昨夜就等着所有的旅客都打盹了,连乘警和列车员也不再走动了,才把核裂剂包放在脚下边,把包带拴到我脚上,用军裤盖了拴带的脚脖儿,然后,我说睡吧,都已经睡了,我就很听话地闭着眼睛睡着了。我的梦又甘又甜,是一种晶黄色,如日光下的黄宝石一样闪着光,略微还有一些鲜腻的鱼腥气。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睡着后两腿一伸,所有的筋骨都放松了,叽叽嘎嘎叫,像出笼的鸭子沿着我的肢体欢欢地跑。

我想我真是为销毁核裂剂累得不行了。

梦说,你可以立功了。

我说我把核裂剂带上火车是弥天大罪。

梦说,在耙耧山脉的薄土地上有最好的销毁场。

我说大鹏知道我把半瓶核裂剂从中国的南方带到北方,他会把耳光打在我脸上,

梦说,他是被核裂剂吓破胆的人。

我说,他是英雄,无非他成为英雄路道长了些,长得叫人难以忍受了,人们就说他说到底是犯了“战场逃离罪”的人。

乘务员说:“哎,你到空位上去睡吧。”

梦说,我碍了你的事?

乘务员说:“多少空位置,你怎么睡到这?”

我睁开眼,窗上的朦胧已经成了水蓝色,有气珠雨滴一样挂在玻璃上。天竟亮了。车竟就在我毫无感觉之间,进入河南境内了。一个叫“武胜关”的山峰,隔开了豫、鄂两省,也成了南北的界峰。乘务员让我到车厢的座位上睡,我便看见铁路边的“武胜关”小站从我眼前被火车的飞驰刀杀了,如一棵突然向车后断去的小树一样,咔啦一下倒向车后消失了。车厢里果然有许多空位置。当兵到军营去时是坐的闷罐车,走走停停,使我记下了许多列车途中的知识。我知道这儿空下许多位置是因为不久前一定遇到了一个大车站,最少要停十分钟的站。也许是武汉。过了武胜关,不消说武汉在我的睡梦中过去了。我后悔我睡着了没有看到武汉的长江大桥。还有黄鹤楼。想到大桥和黄鹤楼,我的神秘和庄严油然而生,就像你们朝思暮想要站到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向广场上的人群招一招手一模一样,你们知道,我把我拿的NTJE核裂剂扔在大桥上,用力甩在桥梁上,那大桥就完了,黄鹤楼就如黄鹤一样飞走了,武汉三镇就漂进了长江里。我闻到了一片白亮亮的鱼腥气。我把我的核裂剂包夹得更紧些,且还偷偷看了看包口的系扣儿。完整无缺。当然是完整无缺。我说过我要与核裂剂同存亡,我完整无缺核裂剂就完整无缺了。

车厢里的旅客下车的下车了,没下车的还在茶几上美梦着。我捡了角落里没人坐的二人座,把核裂剂包放在车厢角。

原来这节车厢是第十四号。坐了一夜我才知道是十四号,字牌就在我头上。

“你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吧。”乘务员过来说。

乘务员走过去,我又把我的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塞到我的座位下,把包带儿系在我的脚脖上。这样安全,为了旅客,为了列车,为了大伙儿。已经是我故乡的境内了,我不能让我故乡因我的核裂剂死掉一草一木,一条鱼,一只鸟。南方那儿死过的就让它们死去吧,发生过了也就发生了,但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家乡,要那样耙耧山脉会把我赶出村落的,会把我当成耙耧山脉的一个孽子儿。

我不能像大鹏那样儿。

当然,大鹏最终还是死而无憾的。大鹏的死就像阴雨天气突然有一颗太阳升起来,把云照散了,把雾消尽了,光辉灿烂,明明亮亮把一个山脉都映出了金色的光。

也就终于建功立业了。

建功立业的思想像气球一样在他心里膨胀着,膨胀得他随时随地要炸开。他等着营长说的实验发射。实验发射忽然就来了。部队要拉到千里之外的戈壁滩。那时候离首长说的“下连半年,以观后效”还有两个月,营长已调到旅里当了副旅长,教导员到旅政治部当了副主任,他们走时都说他恢复干部职务没问题,只要参加这次发射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不要像上次那样,被一滴核裂剂吓尿到裤子上。不消说他不会再一次吓尿到裤子上,你们都知道他已经过去那段胆怯的心灵路程了。他等着一次机会,就像最危险的时候等着一线生机一模一样。他甚至渴望,能在发射点火的最后几秒钟,再一次让他看到弹头上渗漏出的一滴晶黄的核裂剂,看到那滴核裂剂将落未落,愈拉愈长,成为一个晶亮的耳坠儿。他渴望看到新的营长看到核裂剂束手无策,老营长和老旅长又不在现场。老旅长自然不在。老旅长当基地的副司令已经上任了三个月。老营长也当然不在,他当了副旅长,一般外出发射都把他留在营房做留守首长了。现场上没有人懂核裂剂,没有人不怕核裂剂。一片惊慌。一阵阵骚乱。这时候他就上去了。手拿着核裂剂堵漏膏爬上了发射架。部队为了安全起见,开始有组织地撤离发射区,进入了深在地心的掩蔽洞,他不紧不慢,临危不乱,如同电影上的军人爬着去掐断一节铁丝网。人就撤尽了,他就用核裂剂堵漏膏堵上了导弹的渗漏孔。一场事故避免了。不是一场事故,是一场自己发动的消灭自己的核战争,它将比广岛那场原子弹爆炸的杀伤力大上数十倍,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惨不忍睹的战争新图景。可这场危机,被他消灭了,就像布鲁塞尔的那个小孩用他的一泡尿挽救了濒临战争毁灭的一座城市,他挽救了自己毁灭自己的一场新战争。他从发射架上爬下来,欢呼的军人们把他抱起抛在天空上,就像扔一个鸡毽儿。鲜花像海洋一般,铺天盖地朝他手里塞,朝他怀里扔,朝他头上抛,他的下半身被落在地上的鲜花埋住了,像埋在积雪里,一步也不能走,不敢动。他每移动半步就要有三至五朵鲜花被他踩在脚下边。他已经感觉到被他晃动的双腿摇下的花瓣在散着浓烈凄哀的花香味。从落花瓣中流出的红色的汁水,已经湿了他的鞋,湿了他的裤腿儿,悲伤的落花的香味噎得他打嗝儿,鼻子如感冒了一样想咳嗽。他被鲜花捆住了,困死了,不能动弹了。可他又不能不动弹,不能不走动,因为首长向他走来了,首长除了同样抱了一束花,还拿了纯金制的军功章,还要用专车、专机把他接到北京去。军委首长要见他,军委主席要授予他一个前所未有光荣称号──军人最伟大的楷模。

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犯过“战场逃离罪”。

没有人再说他因为核裂剂曾吓得尿在裤子上。说了也不会有人再相信。

也没有人说他一度曾想回家种地,因为没地又返回部队了。耙耧山脉那儿不仅有他的地,且还都是上好的水浇地。村长说你想要哪儿的地就要哪儿的地。村人们都把土地使用合同像鲜花一样塞到他手里。可他一块土地也不再需要了,因为军队再也不会让他转业了,他将成为职业军人终生作为军人的楷模了。家乡那儿,除了有一座介绍他生平事迹的“英雄展览馆”,似乎已经不再和他有什么联系了。姑姑被他从耙耧山脉接进了一座大城市,被报纸、电台、电视以“英雄的母亲”为题宣传成了伟大军人的母亲了。弟弟鸟孩学习成绩一般,又过早退学,却因为他被一所大学破格录取了,连村人们也都因为他,每年都能得到紧俏的化肥,买到平价的农药,领到不掺假的新种子。他的荣誉像半个太阳照亮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像一个月亮,熟悉他的人一到夜晚门前就月光溶溶水洒过一般。

他为军人的荣誉而生。

他为军人的荣誉而活。

他活脱脱是军人荣誉的象征。

这一切荣誉皆因为了那一滴晶黄透明的核裂剂,一滴核裂剂毁了他的前半生,另一滴成全了他的后半生。

然而──

然而,他压根就没有随同发射部队去参加那次实验发射。他被留下了。他本来背包都已打好,把《核裂剂排险》一书看了三四遍。可在部队拉走的前一天,新任营长找到了他。新营长走进他的宿舍,看了看他的房间,拍了拍他的背包,笑笑说:

“你不用参加发射了。”

他一个惊怔,脸上的木呆又硬又厚如同一块汉代的砖。

“为什么?”

新营长坐在他的床沿上:

“不为什么,得有人留守。”

他用哀求的目光盯着营长的脸:

“那就让别人留守嘛。”

营长站起来,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营党委研究决定了,认为你最合适。”

他的眼里涌出了泪:

“营长,我现在都可以咬破手指写一份请战书交给营党委。”

营长感动了,叹了一口气:

“是上一级组织决定的,不是营党委。”

他把眼睛向上翻一下:

“谁?旅长、政委我都可以去向他们跪下来。”

营长说:

“这次发射,成败关系到中国军队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地位,有文件规定,凡半年内受过处分的一律不能参加。”

他不再说什么。不能再说什么了。

他的泪晶莹透亮,在窗子的光亮里,呈出碧青的颜色,如年轻松树的汁液,内心的悲哀无边无际地升上来,把他的整个房间全都胀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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