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九章(2)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实验发射,意外的成功,弹着点的精确,连美国和俄罗斯都十二分地惊讶。当然,前方的胜利,离不开后方的支援,庆功表彰会上,自然立功人员名单中不能少了后方的留守人员。

没有大鹏。

护士去给他打消炎针,他便哭了。

护士说:“疼吗?不疼吧。”

他又笑了。

护士说:“这种针一点都不疼。”

他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弄得护士无法打针。

说:“你疯了!”

他从病床上冷丁儿折身坐起,拄着拐杖带着屁股上还没有拔出的针管,在医院的走廊上边哭边笑,大声地叫:“我打死了五头野猪——我是英雄──我是英雄——”

就果然地疯了。

诊断为脑中枢神经受到强烈刺激而精神失常。从医院转往当地一家精神病院,住了半年院,回到部队已是冬天。冬天南方的山脉,也一样有枯有谢,就是松柏的叶中,也夹杂着退败的干针,黑青中时现一些灰色。竹林已经黄烂,叶子灿灿地在竹竿上响着。倒是河流,不像北方那样结冰,依旧终日哗啦啦地流。他从精神病院回到禁区一营的营院,干部战士都去接他,叫他排长、班长、大鹏的都有,他却一概不应,只拄着拐杖径直瘸到猪圈那儿,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望着两丈多深的沟底,把目光盯在凸出水面的青石头上,说:

“我在这打死了五头野猪。”

说:

“五头野猪被我一一打下了沟去。”

说:

“谁要说我胆小怕死,就来这儿打死半头野猪给我看看。”

唱:

“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

终日地说下去,唱下去,没有休止,没有歇息,饿了就去饭堂要吃的,瞌睡了就倒在猪圈边睡。睡够了,吃饱了,就站在梧桐树下舞动着他的拐杖,唱:“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他说唱的声音在那不算寒冷的冬天清水白雪一样流动和飘扬,士兵们在球场上打球,在马路上走队列,在俱乐部唱歌,都被他惊扰得纷纷乱乱,说这怎么行。也都说就是不行,还不如把他送到医院。可是年底来了,组织上安排他回到耙耧山脉,恢复他的干部职务,作为转业处理,工资从他与五头野猪搏斗的那个月算起。因为有病,便派人托运了他的行李,将他送到了县民政部门。民政干部通知他的亲属到县上领人领钱,村长便扯着鸟孩进了民政的那个院落。

村长的手又大又壮,扯着我像提着他的一个行李。我们一早从村里出发,到村口有人说村长去哪?村长说去给鸟孩找一碗饭吃。那个疑疑地望着我们,问是找到了工作?村长说大鹏成了英雄,还能没鸟孩的一碗饭吃。阳光在村头又明又烂,红暖暖把土地照得发光。那人说村长,你是村长你还不想养活鸟孩?村长就立在那红灿灿的阳光里,说你他妈的,你问问鸟孩,我对他是不是比对我亲孩娃还亲!扭过头来,村长问我说我是不是比你姑对你还亲?

我朝村长点了点头。

村长便领我出了村去。

我姑死了。

大鹏那次离开村落的第二天,姑说她有些头晕,胸口也闷,夜间没有吃饭就上床睡了。来日,太阳照在窗上,我唤姑起床烧饭,说我吃了饭要往田里挑粪,可叫了几声,不见有应,我去晃她,她就死了。我晃她像晃一捆倒在床上的柴禾。床铺有咯吱咯吱干裂的响声,我姑却默着不言,默得无边无际。

我说:“姑,该起床了。”

又说:“吃了饭我还要挑粪。”

她不理我。原来她在那一夜离我去了,脸上倒是还挂着一些笑意,笑得有些勉强,就像想笑没能笑将出来,被什么惊异打住了,那笑就半黄半紫硬在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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