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二章(3)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也许离天亮距离不远了,赵林骑着连队给养专用的自行车,从营房出来,一直往正南奔,链条声、吱咔声凌凌乱乱,如锣鼓弦子不要谱儿点儿乱敲乱拉样。营院距城里不到二十里,柏油马路在星光之下呈出黑青色。路两边的庄稼地,半人高的玉蜀黍旺生猛长,使空气中堆满了腥臊和清新。风从他脖子吹过去,倒如一井冷水从他心里流过去。待二十里路骑过一半时,他开始怀疑指导员高保新的多疑多心了,丢枪怎么会与王慧有关呢?她那么单纯,像没有画任何图画的一张脆白纸,像没有见过刀子的一杆新铅笔,像连队里那些当兵三年、没出过营院,没进过城的兵,她怎么有能耐想到偷三连一支枪,坑害赵林一把呢?猛一想,三天前的确她是从你屋里哭着出去了,眼红着,肩抽着,出门时怕被兵们看出破绽来,特意洗了脸。洗了脸还把擦脸毛巾甩在了脸盆里,让洗脸水溅在你身上、床上和地上,以表白她心里的怨恨和痛苦,可痛苦和怨恨真的就到了不偷枪就不能害你赵林的高度了?

赵林想,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赵林拉过她的手,亲过她的嘴,也在一夜深处的公共汽车站牌下抱过她的身,可毕竟我赵林没有最后主动去跨越她那最后的警戒线。就是她主动、甘愿把身子给我时,我不是也同样控制了自己,没有让她在那漩涡里陷得太深吗?

说起来,他们那第一次能雅称约会的地方,不是屋里,不是树下,也不是河边,而是她们那凌乱不堪的市场上、人群里,脚边堆满了菜叶和大蒜大葱头。她给他写了一封求爱信,这让年过三十的赵林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三十几年来,在学校,在农村,在军营,就是当了军官之后,从来没有哪个姑娘,向他求过爱,也没有哪个女人向他示过好。他知道他不可能和她结婚,他女儿都已经四岁了,都可以帮她娘到邻居家借盐讨油了。他和她结婚那就是重婚罪。可她的信使他有了一种渴饮糖水般的甜蜜感。他把她给他的糖拿出一半分给了连队的通讯员、文书和副连长,另一半藏在了抽屉里。然后,来日恰逢星期天,说要亲自到城里看看菜价,帮给养员规划伙食,就和给养员到了城里去。

在城里,他被给养员领着,看了自由市场的萝卜、白菜、鸡蛋、猪肉、豆芽、葱蒜的零售价,一一记在一个小本上。最后,临近午时候,他们到了蔬菜公司的集贸大棚里。大棚在城里二道街的最中心,四围砌了立柱,柱间扎了苇席,顶上用白色塑料瓦板苫住,这就是蔬菜公司的阵地了。他和给养员走进阵地时,满鼻子都是烂菜叶的酸臭味,能看见那乌黑发青的酸臭气味和半腐半白的鱼腥气息在大棚内热嘟嘟地飞。

他说:“这没有自由市场的空气好。”

给养员在他身后紧赶几步说:“这里是国营,买啥都不缺斤少两呢。”

大棚内,说是大棚并不大,也就两间房子宽,六间、八间房子长。两边各有一米高的水泥台,台上分蔬菜区、禽蛋区、肉类区和鱼类区。他们就夹在那水泥台的中间走。买菜的人你来我往,吵吵嚷嚷,如煮沸正烈的饺子锅。开始赵林还真的注意着那台上的菜类和价格,可将到肉类区时,他就眼前花乱了,菜和价格都在他眼前模糊了。他看见王慧在肉类和禽蛋区的台中间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了一个算盘,一个计算器,还有专门点钱蘸水的海绵盒。这情景有些像他二十四岁当班长时,第一次回去探亲,到他媳妇家里去见媳妇马英英。心跳得咚咕咚咕响,如许多小说中形容的像怀里揣着一个奔驰的兔。给养员和他并着肩,不断指着萝卜说,这里每斤比自由市场贵半分;指着大蒜说,蒜比自由市场的贱五分,可这里的大蒜坏的多,自由市场的大蒜又大又干净,问题是你买一袋大蒜回到连队里,会突然发现那袋蒜里有一块石头或者一块砖,那砖和石头最少几斤重。就是在听着给养员如数家珍的介绍时,他看见王慧了。

王慧也看见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都那么僵持着。他看见王慧的脸上腾地挂了红,且有油亮的细汗冒在额门上。好在他是结过婚的人。好在他是军人,还是一连之长。身边又跟了一个给养员。他把手伸进裤口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一下,让自己从那种激动圈里跳出来,便大大方方朝王慧走过去,宛若在大街上碰到一个熟人,忙朝熟人走过去。

走过禽蛋台子时,那些卖禽蛋的人都大声嚷:“解放军,过来买些鸡蛋、鸭蛋吧,便宜哩。”

赵林就命令给养员:“你过去把鸡蛋、鸭蛋价格记下来。”

然后,他就径直朝着王慧的会计桌子走去了,脸上挂着笑,说生意好红火。王慧没回话,人却慢慢从凳子上立将起来了,把找人钱的手僵在半空里。

赵林又望了一眼乱哄哄的人群说:“生意好红火。”

王慧把额前的头发用手拨过去,也顺手擦了额门上的汗。

她说:“今天是星期天。”

他说:“要天天这样热闹,你们奖金肯定会比工资高。”

她说:“今天是星期天。”

他说:“谢谢你们给我们连送的排骨啊,肉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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