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尾声(1)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秋末之时,部队大整编,三连首当其冲得到了解散的命运,宣布那天,天气好得无以言说,仿佛不是秋末,更不是初冬,而是仲夏。太阳又暖又亮,朗爽无比,宛若满天布着薄金碎银,连路边和大操场上命近尾声的蚂蚱、秋虫啥儿的,都出来落在半青半黄的草叶蹦蹦跳跳,吱吱地叫。且,还偶尔能听到一声知了的鸣唱。不过,那知了唱着,气短似的,会突然从树上跌下,仰躺在路边草地,活倒还是活着,生命还在动弹,可却是再也不会飞了。薄亮的翅翼像破扇子折在它的身边。

宣布三连解散是在下午一点三十分,地点是营院大礼堂,参加人员是营院除哨兵之外,其余军人一个不留。部队在礼堂中肃穆庄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团长那在麦克风前有些发抖的一页脆纸上,打印的,只几行字,团长只念了三十秒钟,就宣布陆军第某某师三○九团一营三连解散了,并用九十秒的时间,简要介绍了三连的光荣历史和几十年的战斗历程,总结说三连是一个伟大的连队,光荣的连队,有赫赫战功的连队,最后请礼堂所有官兵,全体起立,向三连致礼。

三连是在所有军人都齐刷刷向他们致敬的军礼中退出大礼堂的。尽管开会前连长赵林、指导员高保新及全连官兵都早已知道三连将被最终解散,从此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永远消失,如一股白烟彻底飘散在天空一样,可在宣布了解散之后,所有的人都还不敢相信那是一件确真的事情,所以在一片军礼中,三连步出礼堂时,还如去参加阅兵一样,列队庄重,步伐整齐,一百多男人中,除了脚步声、呼吸声,没有丝毫另外的杂音。

可是,在回到连部门口时,赵林唤了短促有力的口令“立定——”,又唤了“向右转”后,大家都以为接下来肯定是“向右看齐!”“向前看!”再由指导员对大家进行思想教育时,连长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掉了眼泪。他从头上抓下军帽,用帽子擦擦泪,突然跪在全连战士面前,谢罪似的,磕了一个头,站起后谁也不看,摆摆手说:“兄弟们——解散啦,都回宿舍吧。”然后自己把头扭到了一边。

部队没有立刻解散,大家站着不动。

赵林想接着说些什么,回过头后,看一眼他的士兵们,喉结跳了几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便先自用帽子捂着脸,往自己屋里去了。

大家都把目光又集中到了站在最前排的指导员身上。指导员高保新就在那一片企盼啥儿的目光中走到了队列前,悲壮地说:

“同志们,战友们,让我违反一次规定,跟大家说一件泄秘的事:连长和我——团里领导和我们谈过了话,透了消息,那就是等大家解散回家之后,也收拾行李,转业回家。我把这消息透给大家,是希望大家,每个军人,每个士兵,每个党员、团员、青年、骨干,都能协助我和连长——站好三连的最后一班岗。”

最后,指导员说:“解散吧。晚饭前,以班为单位,都到后勤营房股,每个人领一个装行李的大木箱。”指导员说完这话,他看见炊事班长和饲养员及另外两个老兵突然蹲下哭起来了,呜呜的。跟着,便有许多兵都原地蹲下哭将起来了。剩下的,要么呆站着,要么,默默回了宿舍,整理行囊去了。然却过了不久。不知哪个班响起了啪啪的砸凳子、砸桌子的声音,还有砸玻璃的声音,而且有疯狂的大笑声,咒骂声。哗哗啦啦,响成一片,如三连下起了冰雹。

赵林和高保新立刻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首先看见刚才还在哭泣的老炊事班长现在又如往日在门口择菜,准备烧饭,而炊事班那个同夏日落一同入伍的新兵,却拿着炒菜的勺子放在脸边上,当枪端着朝一个过路的军官头上瞄了瞄,嘴里“!”一声,开了枪,又把那当枪的勺子往空中一扔,用脚一踢,勺和把儿分家了。把儿落在地上,而那勺儿便如球一样飞到了一棵树身上。一排的门前,有个班长在单杠下面,发怒一样,骂了一句:“操他妈的!”一跳,抓住单杠,就像车轮一样在那单杠上转起来。有一枚木柄手榴弹,从三排宿舍的窗口飞出来,差一点砸着从猪圈那儿来领猪饲料的饲养员头上,吓得饲养员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见了连长和指导员,话都说不囫囵了。

连长说:“怎么了?”

饲养员说:“猪还喂吗?”

连长说:“喂呀。”

饲养员说:“不喂料吧,喂点大米行不行?”

连长说:“行。”

饲养员就往炊事班那儿走去了。

跟着,有一个小凳从二排的窗口飞出来,裹带出的除了碎玻璃还有刺耳的骂:“他妈的,解散啦——说解散就他妈的真的解散啦——一张白纸两行黑字就把我们三连解散啦——可老子干了三年,辛辛苦苦,连个团员都不是,让老子回家去哪找工作?!让老子回家去喝西北风?”

随着这话音,不知从哪又飞出一只土灰色的破鞋落到了指导员面前。指导员看看那鞋,又望着连长赵林,问:

“咋办?”说,“老赵,我们决不能让三连这么乱,让别人说解散三连是活该。”

“集合!”赵林说着,就快急地回到屋里,戴上帽子,扎上腰带,一连声地吹响了哨子。像即将地震一样,他把哨子吹得急切嘹亮,仿佛地震或战争立马就要降临。哨后,他便对着各排扯着嗓大叫:

“紧急集合——二级战备,五公里越野,不怕违犯军纪违犯法规的可以不去,可以在家乱砸乱扔,乱打乱摔啊——”

唤后,他又连续吹了三声长音铜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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