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两程故里(29)

阎连科文集:金莲,你好 作者:阎连科


十四

来天,太阳没透红,天青、喜梅两人就一搭上了路。

故里人大都还睡着,偶尔有谁从井上挑担水,在村街上留下两行水痕儿。忙了一夜的猫,卧在墙头上,疑惑地盯着他们俩。村前焦川溪的水,流着,把叮咚的声音送过来,就像谁在不停地敲一个羊皮鼓。潮润了一夜的空气,湿了各家门口吃饭的石凳、祠庙院墙上的瓦,呈出青黑色。从瓦缝里长出的瓦松草,翠翠的,指甲似的厚叶上,挂上晶莹的露水珠。老柏树静静地站在庙院里,经了夜,反越发显得苍花了,树杆上的每条枯纹儿,在庙外都能看得见。树冠上的柏叶,太高了,看去是浅黑色。喜梅到这庙前时,不由己地抬头看了看老古柏,两棵柏的树枝都在摆,不知是东西向,还是南北向,只见树冠摇摇晃晃的。她心里无来由地抖一下,忙紧走几步,坐到了天青的车子后架上。

天青骑上车,摇了一下铃,脆脆的响声,把故里特有的静寂打破了。有条花毛狗从胡同蹿出来,很有灵性地跟着天青的车子跑,好像追着不让他们出村那样儿。喜梅瞅着那条花狗,心里隐隐约约好似感到有啥儿,又不知道想了啥,到石牌坊前时,她突然从后架上跳下来。她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古怪、很模糊的声音,似乎是从村里的方向传来的,是从祠庙的方向传来的,还有点像从古柏梢上传来的。她辨不出那是啥声音,只感到有声低沉、缓慢、古怪的叫着进了她的耳朵里。想下来车子再听听,可啥儿声音也没了。古柏梢依然摇摇晃晃的。

天青闸着车,骑在车梁上,回头唤:“走嘛。”

她说:“天青,改日再去登记吧。”

“我昨儿夜都让人去买请客的东西了。”

默站一会,喜梅朝天青的车子走过去。

田湖镇上,今儿是集日,出摊的买卖人,早早起了床,在大街两边,用白石灰画下了自个生意的地盘,一个挨一个。一街两行,都是方方圆圆的白圈儿。这镇很大,也很古,解放前的寨墙和四方寨门都还直立着。他俩从西寨门入街,路过车站时,太阳已升了几竿高。从洛阳来的早班汽车已经到站了。喜梅跟在他的车子后,轻声问了句:“村委会的证明带没有?”

“没事。”他说,“找乡长给管民政的说说就行了。”

“你自个去……能不能领出结婚证?”

“能,别怕,两个人去领顺当些。”

到车站前,喜梅站住了,两眼死死朝从早班车上下来的旅客张望着。见下了车的旅客都走了,只剩下一个从外地来的老汉,站在水果摊边上,四下打量着,像是在等人。喜梅脸色有些白,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像是腿软站不住的模样儿。

“你咋了?”天青声音有点变。

“头晕,”喜梅说,“晕得很。”

他慌了:“先去医院吧。”

她摇摇头:“要么你一个人先去乡里办手续,我在这儿等着你……”

他站着没有动。

“你去吧。”她顺势坐在一块石头上,“我坐会儿就没事了,你快去,回来一块儿走。”

他犹豫一会儿,抬头看看已升了很高的太阳,见她脸色好些了,就独自去了乡政府。

……

是他。

真的是他!

没错,那个站在水果摊旁,四下打量的外地老汉。天青一走,喜梅站起来,往近处靠了靠,看一眼,她就认定了那是他。那张脸、眼、鼻梁、额门,啥儿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可她认定那是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凭啥认定那老汉就是程正亭,是三十多年前,她为了二亩三分地,去他家里干下活的东家。天青的生父,程正亭。再看他时,她觉得自个眼花了,下眼皮哆嗦得心慌。她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她骨髓里边流,浑身都一抽一抽的

麻……

那是个雨天。连阴雨。整整一旬,就那么哗哗啦啦,不停地下。村前焦川溪的水,翻着牛腰浪子朝前滚。两程故里到处都是水,埋膝盖的深。太太回娘家去了,遇上连阴雨,回不来,就东家一人在那大宅里。那年她十六,是周岁。爹种着东家二亩三分地,不交一粒租,只她去东家干着下手活,担水、扫地、烧火,赶着毛驴拉磨、箩面。东家似乎人很善,不让她冲他叫老爷,按年龄,算辈分,就给他叫七叔,管太太叫七婶。七婶时常给她旧衣裳,她十岁就开始跟娘学刺绣,七婶很看上她的刺绣活,就有时也给七婶绣个枕头啥儿的,吃饭也和东家一个锅。她是完全在东家出落成一个姑娘样儿的。身材高高的,该鼓的地方,在她身上都已鼓起来。脸上四季都有亮光儿,眼里终日透着无忧无虑的心灵气。东家在屋里,拿着从庙里借来的《二程全书》看,看累了,就对着院里唤:“喜梅──”她就去给他捶背。七叔说:“你满十六了吧?”

“满啦。”他又说:“我给你爹说过了,坟后那一亩地,也让他种着,不收租。”她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七叔扭脸看着她:“你把鞋脱掉,跪在床上捶。”她脱了,刚上床,七叔就忽然坐起来,一把抱住她,脱着她的衣裳说:“你正亭叔不会亏待你们田家的,不会亏待的……”她吓呆了。她已经到了明白那种事情的年龄,就哭着苦苦哀求道:“七叔,别……别这样,我才十六岁呀,七叔……”

可东家七叔还是那样了。

来天,七叔让她去把床上单子洗一洗,那单子上有血。她等七叔出了门,去抽那床上的单子时,东家七叔突然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又干了那档儿事……

天气越来越好了,东边原有的几片白云,拉成长长白线,挂在水蓝天上,远远看着,像是随风飘的几股银丝。秋后了,日光由烈转柔,暖暖地照下来,到处都温温和和,随人意的舒适。山顶上,一片黄褐褐的色泽,偶尔冒出的一棵柿子树,叶子鲜红得如同被染了,像是一块红布凝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天边的大山,颜色由黄转绿转黑,一架山,能看出几种颜色来。脚下的耙耧山岭,似乎是天地的最中心,在这岭上,能看到把天架起来的河流、田野、山脉和岭梁。

喜梅是翻耙耧山岭回两程故里的。一路上,她脑里像一条横卧在天下的大山谷,空空荡荡。站在那空谷边,望望高远的天,望望天底儿的渊,想朝谷里跌下去。离开镇上时,她腿软得拉不动,直想往下倒。眼下,沿着这条回家的路,上坡时,她感到半点儿力气也没了。四周都是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凌乱地堆起来,相互挤着,在黄澄澄的日光里,如同一片发亮的牛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畜,连只麻雀都没有,极静极静,静得骇人。山下的伊水河,仿佛是一条长长的亮带,裹在伏牛山的山脚上,听不到一点儿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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