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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沟,乱石盘(6)

阎连科文集:金莲,你好 作者:阎连科


过一会儿,朝廷三爷吸了一袋烟,把目光投到宰相六伯脸上去。

六伯一直在吸烟,半晌都没吐一句话。看大伙都不言声了,他抬眼朝大伙瞟一圈,把目光落在皇后四婶脸上不动了。皇后四婶回他一眼色,轻轻咳一声,六伯收回目光问:

“三爷,小娥多大了?”

“十七。”三爷问,“咋的?”

六伯说:“小娥也没哥没弟,你家也不用娶媳妇,把小娥立马嫁出去,石福就不敢把闺女嫁出沟。”

三爷心里猛一震,犹如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塌了一般,三爷身子一晃,烟嘴在唇上僵住了。

“小娥……婆家还没找……”

“找着快。”四婶说,“满沟小伙子,选就是了,还不容易呀。”

朝廷三爷盯着四婶那张不退俏丽的脸。

别人都望着三爷那张透了病黄的脸。

四婶看着前边很远的地场,像是要把话说得不经意:“我看三豹就成。”

三豹是宰相六伯家三娃儿。

六伯好像一听四婶说三豹,一副很着急的样,连连摆着手:“三

豹……哪里配!小娥出落得一股小灵气……”

四婶说:“三豹也不丑,虎虎实实。”

默一会儿,三爷问:“三豹多大了?”

“十八。”

“年龄还相当。”

“三豹不识字,”六伯说,“小娥嫁他委屈了。”

三爷:“小娥才读了两年书……”

六伯:“你就这个独孙女,还是在沟里好好挑一个。”

四婶:“我都替三爷拨拉一遍啦,三豹好。”

三爷:“三豹……愿意?”

六伯:“他好说,看小娥了。”

三爷:“小娥也好说……又不能听她的。”

四婶:“这就行了。”

“那……就这定下?”

“定下吧……”

“啥时……出门?”

“你看。”

“你看嘛。”

“就今年?”

“就今年。”

这时,太阳当顶,热起来,光线极亮堂,空气连个尘星也没有。一群山雀飞过来,落在门口栗树上,立刻有几滴鸟屎落在石桌上,摔碎了。财官七叔吸的烟是用纸卷的炮筒子,他面前已扔了五、六个细烟头,看着桌上的稀鸟屎,抬起脚擦了擦,然后说:“三爷,小娥……才十七,三豹也不愁找不到媳妇过日子……”

四婶挖七叔一眼。

六伯吸口烟,淡淡道:“七弟说的是,三爷还是再想想……”

三爷不言声,烟吸得兹兹响。空气很闷人,人仿佛被烟雾淹死了,极静。这时,戏老旺戴个草帽,遮了半拉脸,唱着从村外走回来,朝着这议事的人堆瞟一眼,又唱着进村了。

鼓打三更半夜寒

樊梨花在绣楼泪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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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老旺走远了,唱声在他身后悠悠飘过来。三爷听了那唱,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对大伙说:“都别参言了,就这定下来,年内把小娥嫁出去。”

三爷下了决心,谁也无话可说,就都站起来,伸伸腰,活动活动膝盖,想要走。小娥赶巧急急火火从房后山上小路跑下来。她脸色白白的,汗从额门往下流,一过房角,就慌不迭叫:“爷!快──我姑喝了刺青梅!”

大伙全都一冷惊。

“喝了几个?”四婶抢着话儿问。

“六个。”

“咋样儿?”

“满脸血红……”

人心都凉了。刺青梅是寨子沟独有的药,《本草纲目》上都没记,热性,有毒,适量熬汤大补,过量就大毒。朝廷三爷每天熬的补药汤里只敢放一粒,她竟就一气喝六粒。六粒,脸溢血。不用说,早已没救了。

惊吓在朝廷三爷脸上冷凝了一会儿。他缓过那口气,突然对着大伙道:“死了……死了好!她还算有骨气,知羞耻,没丢我的脸──你们回去把我的话传到各户里,哪家闺女、媳妇想要嫁沟外,都和我闺女一样儿,死了也不能进祖坟!”

宰相六伯,财官七叔,皇后四婶……都没接话儿,脸上都凝着一层淡淡的白。

从乱石盘水滩吹来一股风,凉凉的,带着腥草味。麻雀轰一下飞起来,径直往山林里去。石桌周围的松木油墩子,在日光里闪出发红的光团儿,斜斜黑到屋墙上。房屋里原松木香和一侧林中的枯叶霉烂气,经太阳一蒸晒,散开来,浓得刺鼻子。小娥站在屋窗下,僵着,盯着爷,一层灰色在脸上飘动着,眼如山上的亮石样。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即刻,姑死的惶恐、灾难、悲哀、怨恨、害怕,全都没有了,留在眼里的仅仅是对爷的胆怯和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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