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艺妓芙蓉(17)

阎连科文集: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二十

往后,我苹姐在第四巷愈加走红,日子不消说,也过得愈加自在。说到她离开云雀书寓,我对她说,小香的死,对你这一举动应该说产生了很大的作用。

小香是云雀书寓名噪一时的红妓,吹拉弹唱各懂几成,尤其围棋下得沉稳老辣,东京很少能找到她的敌手。因为年长色衰,接客已经不行,她想赎身出嫁。城中有位国文教员,年轻时就是小香的常客,两人情投意笃,说好一赎身就完婚过晚年日子。那国文教员三十岁死了妻。这一切都是天撮地合,不想老板决不同意,说不能接客就在书寓扫地、烧饭、洗锅。小香当初那样红火,吃香喝辣穿新,为书寓把青春卖得连一片青色也没了,枯萎时还不让去寻找一块温暖的黄土,如何受得了。接着又听说国文教员也开始反悔,一气之下,就吞了大烟膏,死得非常凄惨。国文教员为了这桩婚事,费了很多周旋,原来是他母亲宁死不肯让小香入门,说妓女即使脱籍也仍然身家不清,后来他给老母跪下商请,母亲不仅不肯答应,反怒儿子荒唐不孝,杖逐出门。无奈,他才只好作罢。可不想,到书寓去看小香时,却见了她那抱恨的瘦脸和不肯闭合的双眼,国文教员“啊”的一声抱着尸体痛哭起来,死去活来,以致精神失常,言语颠倒,不能教课,从而也被校方解聘。

后来,他每天都到书寓门口哭哭笑笑,要寻找小香。老板说:“小香在郊外埋着呐,你去那儿找!”

他竟真去。

乘着夜黑,他潜在葬所,用铁锨把小香的墓给掘开,将头骨带回,剔去腐肉,洗涤洁净,涂上红漆,日夜在家焚香哭泣吟哦,得句便用细刀刻在骨上。刻满再漆,漆满再刻,反反复复,喜怒无常。有了得意句子,就哈哈大笑。要苦思冥想也不见一句,就涕涕泪泪,抱住小香的红色头骨呼天抢地、长跪不起……

国文教员回原籍后,有他的朋友从旧宅中见了一份遗稿,题为悼小香:

香残红褪,衰柳落阳,空忆当年模样。公子情痴,书生肠热,愿结鸳鸯郎,向萱堂说项,请怜孤苦,慈悲收养。怎料及怒持鸠杖,逐出败家辱门孽障,望黑海茫茫,难达今生宿愿梦想!

不叹人谋空费,只怪人间充满魑魅魍魉。一盏芙蓉,两行热泪,了却飘零肮脏。掬一把辛酸,听荒冢鬼哭声声冤枉。凭丽词招魂,春将不远,馨香祝拜晨光晓,千年阴暗终尘壤。

词不胫而传入了第四巷,各家书寓姑娘都有了波动。有的一看词听读,就双眼滴泪。这也真是一件伤心的事。

我猜,苹对小香的死,准定想了很多事。

第四巷为这议论了很长日子。苹说,我想得多的是小香她枉活一世。她是书寓最不肯花钱的一个人,连几个制钱一包的瓜子也不舍得买。死后葬时,才知道她的衣服全是书寓的,自己没一件,可她床头木箱里,却全是铜钱,好大一箱,有的都已锈了,少说几十贯。人迟早一死,有这钱何不吃了、穿了,过个痛快!

苹也许真是这样想的。那期间,苹在东京已有了很大声名。“进京要进第四巷,入巷要听芙蓉唱”,这话至今东京耆宿都记得。极乐茶园因为苹,老板又加了十五张客桌,能多坐四十五人,票价又从过去八十个制钱长到了一百个制钱。明明比其他茶园高出三十,然那客桌也次次坐满。有的外地人为了听苹的夹板音,还甘愿站着。

苹红极了。

又是一个端午节。天还没入炎热期。城郊小麦也都刚刚黄头。节日里,乡下人都涌进东京赶热闹,有田有地的富户人,自然想听听苹的戏。那一天老板丢下书寓,亲自售票,每桌三方坐六人的票卖完,还有很多人站在茶园门外等。

开戏是在下午四时,往日三时半苹就到茶园房里梳妆,清腔,完了喝茶等着客人入场。可这天苹没来,三时五十分了,还不见苹的影子。

小二把茶园门打开,收着门票。因为茶座不分号码,先进靠前,能看清苹的容貌。后进坐后,只能竖耳听着,所以人就如开闸河水一般涌了进去。门框被挤掉了。有人在里边争位置,先吵后打,打得双方都鼻孔流血。老板进去劝架。门口又有一堆人等着买站票。说八十个制钱的站票也要买,就是要听听芙蓉姑娘的夹板腔。

老板以八十个制钱为价卖了二十张站票。

茶园里坐前站后,黑黑一片。初夏的阳光又温热,又明亮,客人额上都有了小汗珠。三个小二,一人送洗脸毛巾,一人卖瓜子,一人售一个制钱吸三口的水烟,在人群中颠儿来颠儿去,显得从未有过的忙。

苹到三点五十五分没有进茶园。

四点整也没进茶园。

四点十分,还没进茶园。

那天,苹到底就没有去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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