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艺妓芙蓉(21)

阎连科文集: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二十四

无论如何说,母亲死了,其缘由最直接的是因为女儿。正因为这一点,我苹姐给母亲做了厚葬,请了杠局的龙凤大杠,二十四人抬着一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响器班前后吹着,买来的二十余个男女孝子,披麻戴孝,哀嚎着组成两队,打着社火,跟在棺材后。棺材是五时离家的。四时装殓时,我苹姐暗自在棺材里放了十个银元宝,在母亲身上戴了两个金戒指,还有一些零碎钱,像脚蹬的一贯制钱和头枕的一包铜元等。四时半盖棺后,孝子开始痛哭,嚎叫得惊天动地。起架前响器班咬牙吹了一阵,就跟着龙凤大杠走出了油条胡同。

这葬是东京的上等葬,花了很多钱。油条胡同上百年来,人死了还没有这么厚葬过。

葬了母亲,辞了云雀书寓,我苹姐在家呆了几天。虽依然是穿戴入时,吃饭讲究,每到饭时,并不自己亲自动手,而散步到小吃市上吃些风味食品,如八宝饭、状元饼、蛋松果、炒凉皮、混沌汤之类,但终究是生活出现了倾斜。她感到了孤单,无意义。再说,不是那段艺妓生涯里存下的几个钱,也是坐吃山空,眼看着已经用完。再这样下去,就要进当铺变卖衣物了。

我苹姐决定自己办茶园。

最初生出这念头,是因为邻居搬家,要卖掉宅院。那是好大的一片空地,约一亩余,若买下来,和自己的家院连起来,办个茶园的场地就算有了,需要买的就是桌、凳等一些小物件。

计划有了,钱也用尽了。

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四季春张姨家的奔举。我苹姐在一日上午找到四季春,把奔举从屋里叫到门外,告诉他说母亲死了,她想办一个茶园,由自己清唱。

奔举听了,怔了好久。

“你回四季春吧……这才是正事。”

苹姐很倔强。

“我不喜爱那活儿,我就爱卖唱。”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样……怕你借不出四季春的钱。”

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我苹姐转身就走了。也许事情是合该如此发展,一路上心里烦乱,正为筹钱发愁,可回到家,推开院落门,就见师傅八岁红坐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他是近日带着梨园从禹州、尉氏几个县演出回来的。京郊的朱仙镇庙会,出高价请他们班子唱三天,到东京以后听翰林画院王先生说苹姐辞了书寓,专门来找她搭帮的。起先,他还怕她不肯去,到门口,见了框上的白对联,八岁红才放了心。

“没赶上给老人家磕个头……真对不起。”

“母亲六十多了,也算喜丧。师傅不要为这难过。”

“我来请你去梨园搭伙,想让你在王先生的戏里演主角。听王先生说他听过你的戏,已经唱得出神入化了。”

“哪里师傅……”苹姐把八岁红让进屋里,倒上水,接着道,“师傅,我想自己开个茶园。”

八岁红抬头迷惑地看着她。

“你……定了?”

“定了。”

他喝了几口茶。

“我想你还是跟着梨园好,磨练几年,你会有声名的……再说,茶园毕竟是卖艺。梨园也卖艺,也学艺。”

“师傅,你不知道我这人──不怕你见笑,我生来懒散,又好吃好穿。跟着梨园别的不怕,就怕吃苦。饭不好,又不应时,东跑西颠。我不想为了声名和长进吃那么大的苦。茶园清唱虽然历来都被人瞧不起,不从娼别人也把你当成艺妓看。可到底日子过得自在。钱来得比梨园容易,吃穿也自然要好。有兴致就卖票唱,没兴致了,东京又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大相国寺、龙亭殿、铁塔、石狮镇皇宫、禹王台、延庆观、清真寺……无论哪儿一走就是一天,总比梨园风餐露宿好。”

八岁红无言,只是惋惜地叹了一口长气,又坐了一会儿,问些情况,就起身走了。我苹姐把他送到大门口,他忽然回过身来。

“茶园在哪?”

“就在我家,把邻居家地皮也买了。”

“你家……你父母有灵牌,他们生前又都要你出息,母亲刚去世不久,是不是……换个地方好。”

“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辈子……哪能顾了别人的许多呀。”

“买地皮的钱有吧?”

“还没借到。”

“你明天到朱仙镇,我给你筹一半。”

我苹姐的茶园是初秋开业的,天气刚好不热不冷。从八岁红师傅那儿筹了一半钱,自己又典当了大部分衣物,资金问题就勉强解决了。因为她被人称为是东京艺妓中的金嗓子,茶园就特别红火,没多久就又把典当物赎了回来,还把茶园的一应用品全部置办齐全。

从此,东京又多了个赫赫有名的茶园。字号是请画院王先生写的柳体,真正是王羲之再生一般,横竖撇捺中的一招一式,都隐含着硬骨的味道。

共四个字──芙蓉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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