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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八)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谁都没有料到洪水扑来得那么快,当人们又把目光从见娜身上移过来,天水就一步夺过了村人的眼前,嘴洼的新堤脚已经到水里了。这时候,上游水泥桥面的杂物全被冲进了洪水里,不断有红闪闪的浪水跳到桥面寻找着啥儿吞食。村人们眼看着水势猛涨。河心的浪头如翻滚的牛肚,链条般一个锁着一个,急流发出震耳的击铁声。队长拿一根三尺柳棍插在大堤腰上,一会儿柳棍就余剩下一个头儿。眼前汪汪洋洋一个世界,空气立时就冷了许多。似乎洪水还有一股吸劲儿,我和见娜都感到水要把我们拉下大堤,于是我就用脚趾抠着大堤,见娜紧紧地扯着我的胳膊。

终于,队长插的三尺柳棍被洪水埋尽了。

嘴洼的稻子圃儿睡着了似的躺得安详,未及割倒的一半在嘴洼那头一浪浪摆出一个湖面来。

有人急了,“咋办队长?!”

队长把肩膀在天下横成一道唤,“你快跑到守滩的屋里去,拿抓钩、砍刀来。”

那人愣着不动。

“你娘的死了!还愣着干啥?眼看着让这新堤冲塌吗?别的人都上树砍枝。二娃子你回村让男女老少都到嘴洼来,拉上车子,把割倒的稻子运回去!”

栽秧苗是在上一季,那是一副很好的风光。我来了,见娜也来了。我们过着同一个星期日,都一样被大自然占满了星期日就空空荡荡像闲屋一般的心房。我们在大堤上跑着,头戴着我编的柳条帽。她的红裙子像沿堤飘飞的蝴蝶。我们不知道我们跑啥儿?跑累了,就挨肩坐在堤坡的草面上,看着村人们栽秧。在天高地阔的伊河滩,十八亩嘴洼被地埂割成一个个方块,如同大极的一扇玻璃窗被摘下来搁在滩地的中央。方方的水田块儿里,弓着一行行的村人们。赤背的男子肩上都起着晒脱的白皮,像知了翅膀张在太阳下。女人们穿得齐整的衣裳都汗贴着皮肉,显出她们和男人不同的地方;经见了很多世事和生了一群儿娃的妇女,就索性和男子一样把上衣脱去了,她们半红半白的后背和天平行,全白的前胸和地平行。垂着的两吊儿布袋奶,像洁白光润严密的绸布盛满了水在胸前挂着,每栽一撮儿秧苗,都要前后轻盈盈地闪摆几下。他们退着插秧,把自己的影子在田水中踩成破衣似的片儿。退过的地方,水面平静下来,秧苗在水中晃出几片绿叶,就像从水中探出头来望天地奥秘似的。沿着田埂挑送秧苗的男女,像卖韭菜的庄稼生意人走胡同串巷叫卖那样,热火火的对唱声在嘴洼的稻田上空飘荡。

男唱:竖心陪白是个怕,

姑娘好似一朵花;

土坡盛开花一朵,

不知风吹落谁家?

女唱:乘字去人是个乖,

小伙是蜂采花来;

蜜蜂见花拍双翅,

花见蜜蜂沙沙开。

男唱:青椒栽上黄土坡,

结出椒椒红似火;

有心尝尝你这红椒椒,

又怕你去砸了我家锅。

女唱:看你还像个青椒客,

只好上坡把青椒摘;

仰天青椒辣得奇,

探探你是不是好角色。

男唱:天塌我顶着,

山崩我扛着,

地陷我填着,

你说我是不是好角色?

女唱:天塌顶由你,

山崩扛由你,

地陷填由你,

我还咋能不嫁你!

他们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蓝莹莹的风在嘴洼田里弥漫着;倒完了秧苗,又朝很远的秧苗圃那边荡过去,像过了春天的花一样落失了,不见音影了。我和见娜就坐在大堤的树影下,瞅着劳作的村人们,听着那已经懂了一些的野歌,忽然间就觉摸到了头上的天是那样温和亲近;脚下的地是那样宽厚慈善;背后的伏牛山,对面的耙耧山、四季哗哗的伊河水,河滩上的柳林、杨林、鹅卵石堆、金黄面沙、河边的藻气、水草、田边的小花、青稞、远处的庄稼、近处的稻田;还有那空气、阳光、鸟雀、蚂蚱、蝴蝶、蚊虫、蚂蚁、蛐蛐、白蛹、蟑螂,啥儿啥儿,一切一切,都那样完好,完好得如有头有尾的故事,充满了迷人东西,使你感到天下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地上也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在春夏秋冬里,快活地做些活路,就有收成,就有喜悦,就如一张口就有歌声一样,撩拨着人心。不消说,我们都觉摸到了山水、田野、河流、土塬、树木、庄稼、村落的美好;觉摸到了乡间野外给人的舒心,想日日夜夜在大堤上坐着,静静地观赏周围的风光图景,该是一件多么舒心的情事,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事物。大自然的声音像讲故事一般在你耳边叽叽喳喳,把你送进温暖安详的图景里,你就成了那风光中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朵花,或是一只飞鸟……

“连科哥,这儿真好。”

“比省会还好吗?”

“省会不好。”

“可它是省会。”

“省会一点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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