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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十七)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万也没有想到,全村三十户人家的现金凑起来,才一百八十七块七。这是全村的积蓄。

村里开会以后,我心里一直十分慌乱。因为我把村里各户都闹得不能安宁,使我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村人们。我猛然开始怀疑,我值不值得去念书。念了书能有啥儿出息呢?我想,没有出息我如何向村人们交代呢?瑶沟村解放几十年没出过高中生,可有了高中生又能如何?外村高中毕业的学生不是都在家里种地吗?从后晌开始,对今后岁月的担忧包围着我,像一团迷雾一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想对二姐说:二姐,我不读书了。可我望着二姐没能说出来。我知道我为啥没能说出来。

因为雯淑。

雯淑去县城还没回来,她在念书,使我就一心也想去念书。

从会场上回来,我看二姐转眼像变了一个人。她脸上一脸刚毅,目光又明又亮,说话办事干净利索。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姐姐,倒像一个极有主见的大嫂啥儿的。

后晌,不知为啥儿,她去邻居三奶奶家坐了很久。回来时,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地给我烧了夜饭,舀上端到我面前道:“小弟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出去办点事就回。”

姐没吃饭就走了。

那一夜,没有月亮,很黑。院子里又闷又热,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吃了一碗饭,孤零零地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摇着去年买的芭蕉扇。大门开着,门外不断有脚步声传来。二姐总也没回来。倚着石桌后的树身,望着天空仅有的几颗星星,我感到好孤单。云彩在天空一动不动,却又浓又厚,星星在云缝间,如被黑纱包起来的珠子,时明时灭。有时候,院里没一丝光亮,我像坐在墨池里,有时候,有一星亮色,我又像浸泡在一池浑浊的污水里。身上都是汗。老鼠在院里跑来跑去,叽叽叫着的声音,格外地令人害怕。我虚岁十七了,我想,我不应该害怕。可我忍不住要怕。往门外走走,听到耙耧山上有古怪的鸟叫,更叫人毛骨悚然。越发怕得不行。我去问三奶奶二姐去哪了?可三奶奶不在家,就只好回去重新坐到原处。姐是该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她还没吃夜饭,饭还盖在锅里。村子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姐没有回来。

村里静极了。我忍不住打盹,心想躺在床上等姐姐。可我往床上一倒,就像猪一样睡着了。

二姐啥儿时间到家的,我一星点儿不知道。只记得睡得正香时,二姐把我晃醒了。那当儿,我正做梦。梦见院外的那棵枯黄小槐树,忽然间长大了,大梁那么粗,那么高,树冠儿大得要命,叶子又浓又密,鸟窝一个挨着一个,远远看去,像桃树上结的桃子。就这时候,二姐摇着我说:

“小弟、小弟,你醒醒呀!钱借到了。五十,缝到你的衣兜啦。明儿一早你起床坐头班车把钱给爹送去……记住,起早坐头班车……别忘了到洛阳下车给大姐买5斤苹果……记住没?姐去睡了。记住起早。”

我睁开眼睛,见姐很倦地站在床前。我想问二姐你去哪了,可我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姐吹灭了灯,慢慢摸黑走出了我的屋。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日头出来时,我还依旧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看我还睡着,就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小弟,你十七啦,咋的屁事都不懂!叫你起早给爹送钱你还像猪样睡在床上。”

我想起了昨儿夜二姐交代的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看见二姐手里提个小包袱,浑身上下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问:“姐,从哪借的钱?”

姐说:“舅去借的。”

我说:“舅到底是舅!”

姐说:“别说那么多闲话……快走吧弟。”

说着,她把包袱塞进我手里,说是爹、娘和大姐的换洗衣裳,又交代我上车下车千万注意钱,不要和生人多说话,到洛阳问路时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已经感到了衫衣的胸口边上鼓鼓囊囊像塞着一样东西,知道那就是二姐缝进去的五百块钱,用手按了按。二姐说别磨蹭了,再晚连二班车也赶不上。

我上路了,去洛阳给爹送钱。

姐把我送到村口,又交代了几句到车上不要和生人讲话,多注意胸口,最后站着向我摆摆手道:“天黑赶回来,明儿去学校上课。”

日头已经很高。田地里一片亮色。往镇街上走时,我步子很快。我想到前天整个瑶沟村还为这五百块钱犯愁开会,现在我就拿着这五百块钱往洛阳去了,心里格外畅快。这时候正是往日我去四中上学的时候,我想赶巧我能在镇十字街碰上推车出来的雯淑。我知道雯淑没回来,回来她会去家找我的。可我仍然盼着我能在十字街口碰到她。也许?真的能碰到她。碰到她我就详详细细把这三天的事情全都告诉她,前前后后,枝杈末节,从爹来了一封信,到我去学校辞学取书;再从队里开会凑钱到眼下我去洛阳。一字不漏地告诉她。她会像往日一样,一声不吭地听我讲,像听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听完了,她会高兴。高兴得什么似的。终于又可以一道读书了!她万也想不到离家三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差一点使我真的不能念书。她会又惊又喜地盯着我。等我讲完了,她会说:“我和你一道去洛阳吧!”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和我一道,我心情就特别好。我没去过洛阳。我害怕下了汽车,我找不到洛阳第三人民医院在哪里。她经常去洛阳。她有个亲戚是地区的大干部。她要和我一道去洛阳,那真是好极了。我走得很快,我想象我刚好到十字街口碰到雯淑走出来。这是我们往日一道上学的时候。日光十分明净,又金又艳。雯淑一定在十字街口等着我。远远没到十字街口,我就把目光投过去。

在那里我没有看见雯淑。

我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远处雯淑家的门口,停了两辆大汽车。好像是雯淑家在搬家。看的人很多,多是娃儿女人。动手帮着抬家具的人也很多,多是汉子小伙。他们来来去去,装车特别小心。我站在往日等雯淑上学的十字街角,心里凉凉的,感到有啥儿事情要发生,事情比我不去高中念书还要大。雯淑家门口的吵声很大,多半是车下的人说车上的装车慢一点,别碰掉了立柜上的漆。我想走过去问个明白,可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怕人家说真的是雯淑家在搬家。这时候,和我同级去四中念书的一个同学走过来。

“连科。”

“那边干啥?”

“雯淑家搬家。”

“雯淑家、搬家……搬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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