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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村落的人梦(四)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玉玲一直站在我身后,她听队长们那么说了,就从我后身递来一句问话。当我回身看她时,忽然发现她脸色不好,淡红中透着浅黄,仿佛突然有病,像人在地上蹲久了,猛然站起头晕一样,双眼迷惘地看着我,似乎要重新把我认识一番。

我问:“你咋了?”

她走近我:“连科,你一定要当上大队秘书。”

我说:“是我自己不想当吗?”

她很凄凉地回身坐在屋子当央,好像我的一句话如同打了她一棒,那样一脸愁绪,一脸伤情,你从她脸上一时再也找不到订婚时的那种乐意、那种轻快、那种年轻姑娘的对世事纯净的乐观,我很迷惑。院里的长辈们还在闷闷坐着。我极想过去说声谁也别犯愁了,我压根儿就不想当秘书、不想当支委,也不想当支书。可我知道村里人需要我当,家里人需要我当,玉玲需要我当。我只好倚门呆着。我想起村前五角麦田,想起总是坐在麦田正中仰望着天空好像问着什么、或看见了什么的那只发痴的黑狗。我把目光从大门投出去。在我家看不见五角麦田,看不见那只黑狗,只能看见把树根伸到九爷家房里的皂角老树。冬日里,皂角树的枝条带着刺儿在空中摆来摆去,像有针的鞭子在空中抽打。我盯着皂角老树,阳光在枝条间跳动。透过枝条,天空的远处,有一块云彩又乌又浓。我觉得那云彩在我的胸里,胀得胸膛就要炸开。就这个当儿,队长忽然又从凳上弹起来,莫名地骂:

“我×他奶奶……×他八辈!”

这一骂,人都惊了,谁也不再抽烟,都惊恐地望着队长。

玉玲从屋里出来了。

“三叔,”她脸上这会儿很平静,像一个经过许多事情的中年女人,和她小我一岁的年龄极不相称,“支书家有个侄儿腿不方便吧?”

“有个,咋?”

“支书托人在我们村给他侄儿订个媳妇,一见面给了300块的见面礼,可人家女方不同意……”

“不同意才好,让他一辈子打光棍。”

“我想,”玉玲真的想了会儿,“要是能成全了支书家侄儿……大队秘书的事也就能成了。”

眼睛眨一下,队长看着玉玲,就同一个学生看一个比自己年龄小了许多的老师。七伯、六叔们,听了这话也都忽然雅静下来,抬头盯着玉玲,仿佛真在死胡同中找了一条出路。过一阵,队长却突然哼了一下,说:“这是找媳妇,不是找母猪!”

人都重又陷进沉默,以为事无前途了,不想六叔猛吸了几口烟,把烟锅往鞋底一磕,用一根草棒在锅里剜几下,吹了几口,将布袋往烟袋杆上一缠道:“要不……就把我家那几个丑妞嫁走一个。”

院里人皆怔着,把目光移到六叔身上去。

队长说:“支书家侄儿瘸得厉害……”

六叔说:“知道。”

爹说:“六弟,咱瑶沟今后五十年不出一个人物,也用不着这样。”

六叔说:“她们能和支书家攀门亲戚,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到此,就又静默悄息。队长抱着膀子,眼望着我家房檐下的一团麻雀。那麻雀在争占一个木尜,嬉戏斗闹得乐声四起。七伯始终不语,旱烟吸得有声。爹的半斤烟叶已被吸去三分有一。七伯脚下的烟灰像馍似的一堆。他的脸上如画像一般安然,一般静和,仿佛这半晌愁绪,一丝也没从他脸上掠过。别的几个,却不时瞟一眼队长,又瞟一眼六叔,想说话,又不好插言,只好那么不自在地看来看去。我始终倚着上房门框不劝。这一刻,我冷丁儿对玉玲生出许多无可谈起的看法,觉得她聪慧,聪慧得仿佛早已成了大人;觉得大队秘书若让玉玲去当,要不了几年,她就会入党,当支委,当支书。我很想和玉玲谈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和她谈什么。我隐隐感到,我姐们的聪敏,远难和玉玲相比。我想,也许我家和瑶沟命运的变化会从玉玲成为我的媳妇开始?她依旧站在队长面前,像有主见的中年女人一样沉静地望着队长。

队长则谁也不看,直到眼前那团麻雀飞了,才把目光落在六叔身上。

“你想……嫁老几?”

六叔站起来,

“老大二十一岁,老四十七岁,让支书家挑吧……”

最终,事情就这样定了。七伯和支书家有那么一丝道不明的亲戚,队长就说你去支书家跑一趟吧!先跟支书媳妇说。这是队里的事,跑半天队里给你记半天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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