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怎忘得、从前杯酒--酒友纪事(2)

明报:茶酒共和国 作者:黄苗子


贪酒台湾的几年:欣会酒中豪杰、神仙、剑客

在台湾几年,初无酒友,自然不酒。窃以为酒而无友,不饮也罢(像台静农先生,臻及"以汉书〔或碑帖、字画〕下酒"境界,而作独饮,凡人难及,自是不同,另议);遇上知已,且有同好焉,则或醉或醒或半醉或半醒,那就听之任之可也。吃不吃酒,主要看人,还要看是什么人。除非疏狂如李白,"对影成三人",才能尝形影神分合之酒,仙气袭人。"恋酒情意结"虽潜伏于心,不必变而为"恋酒神经病"。感觉及艺术上的真不即为现实中的真。何况相对于即物也的酒,亦宜以人的主体性为重,定其取舍、先后。那时,像唐元稹《西归绝句十二首》之四有句,"春明门外谁相待,不梦闲人梦酒后",则是有的。据尼采、佛洛依德对梦的解析,"梦是白天所失快乐与美感的补偿"、"梦为愿望的达成",似乎如此这般,把酒一梦,不久就有了补偿,愿望也达成了。

先是认识了高一班的刘绍铭,他那时常在报上写稿,领了稿费,经常请往老爷饭店及金华街一家江浙馆子吃小菜,以啤酒及台湾绍兴酒下之。绍铭饮酒,有节有止,即及于所谓high,也从不及于乱,话虽会多几句,则较之平日益发的妙趣横生。得此酒友,且多半由他会钞,更兼他洞识世情,每多指点如兄长一般,诚三生有幸。及后因为与刘绍铭、白先勇、李欧梵、叶维廉、陈若曦、欧阳子、王文兴、林耀福、张先绪、陈次云、杨美惠等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由于约稿,白先勇搞了聚会,随即认识了许多台湾文坛的酒中豪杰、神仙、剑客,称得是酒友如云。那当儿,嘿嘿,倘有人召饮,多不辞,酒傲西门町,醉卧水源地,或南下高雄,北上基隆,圈子虽小而派头颇大,有那么几分狂妄。痖弦、郑愁予、商禽、许世旭、梅新、舒凡等等,等等,一时难以尽数,都成了"酒华正茂"的伙伴。正是尊酒相逢,说不尽的沙特、加缪、梵乐希、魏尔伦、波德莱尔、高克多、e.e·甘明斯、庞德、艾略脱、希门湼斯、毕加索、格鲁瓦克、史耐德、金斯堡等一串串名家,谈不完的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存在主义、写实主义等一浪浪思潮、唇枪舌剑,砥砺攻坚,笑谈戏谑,月旦古今,更不在话下,尤其"火上加酒",益发燔扬。其时的认识或难免庸浅,思想或未尽周延,评价或有失公允,但哪一个清狂年少不如此?那青梅酒般的年华,于今回想,其微涩之味,似醇化为颇具几分香息、尚堪一品的陈酿。至于林优民创立"云门舞集"前夕,寄居他亲戚和平东路空房,识得蒋勋、奚淞、朱铭那帮民族文化派,酒而友之,那段日子,就像是好年份的红酒,说起来都带几分珍惜。

"上得山多终遇虎"初尝醉死卅小时滋味

贪酒台湾,"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差点儿便将刘伶的"醉生醉死"传奇翻版。倘要硬套,又若真个不巧,那倒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怎比得上刘伶他老人家,以饮者身份,留下了绝世名声!说来,台湾烟酒公卖局所制廉价乌梅酒是祸首。那一日午后,不知何事--多半没事,只是憋在国际学舍无聊,订购的洋鬼子著作又没寄到,即倾囊所有,买了两瓶乌梅酒,跑去松江路白先勇家,与之斟酌艺文(包括当时红极的"新南阳"时代曲姊妹花雪华霜华在内,却记不起有否提到,我们台湾大学外文系高班女同学杨士京也去"粉墨登场"献唱的事)。先勇的酒量,在友辈中称豪,且吃来极潇洒。但这与他出身显贵之家无关,人们或以为他家钟鸣鼎食,似乎不在话下,其实在那当时,每去他家所见,也只不过是中等人家生活,而其本性,则属但有南酒、烧鹅,写文章去也的曹雪芹风格,因此恒常共酒。乌梅酒,由乌梅糖水与蔗糖厂的甲醇类副产品潺合而成,入口奇甜,直如糖水,好像不算是酒,哪知是"糖衣毒药"。即知又待如何?于是在白家侧屋,先勇自成天地的房内,你一小杯我一小杯,不知多少杯,自午及暮不停,喝!一瓶既罄,又开一瓶,眼看又快干了,渐渐就觉不支,终致再无余勇可卖,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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