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绝望的诱惑(11) 

恶魔苍穹下 作者:(法)乔治·贝尔纳诺斯


莫努-斯格雷神甫不敢贸然预测助理司铎内心斗争的结果,但从他脸上能看出这种斗争的每个波折。尽管可怜的神父还继续同桌用餐,而且极力装得跟往常一样平静,但是老本堂神甫却越来越不安地看出,形体上的日益明显的征兆表明,这种意志紧绷得到了极限,稍一用力就可能摧折。康帕涅本堂神甫无论多么练达与精明,或许正是被这些长处所误,他对这种精神危机的原因仅仅一知半解,但也不再想限制其后果了。他是多么睿智的人,深知多尼桑神父肯定不纳忠告,运用权威来讲些话,规劝他克制也无济于事,只好待机而动,可机会却迟迟不来。常常有这种情况,一个精明人再也控制不住他所激发起来的狂热,便担心帮倒忙,反而加剧他力图医治的伤痛。要是换一个人,而不是他这古怪的门徒,他就会更加安心地等待工作负担过重的机体的自然反应;可是此刻,这种工作本身恐怕未必有害,而是一种药方,如同只有一个固定念头的悲惨囚徒的野蛮的消遣吧?

况且,多尼桑神父外表毫无变化,终日忙碌,同时干好几件事。每天早晨,都能看见他走在本堂神甫住宅通向康帕涅教堂的陡峭小路上,脚步匆匆,而又不大灵便。他做完弥撒,又做了感恩祷告;祷告之短简,在很长时间都令莫努-斯格雷神甫诧异。他不知疲倦,紧接着又踏上布雷纳大道,只见他背着双手,朝前躬着长长的身子,在阔野里到处奔波。那片阔野前临大海,后靠康什谷脊,刮着凛冽的北风,道路崎岖难行;方圆人烟稀少,孤零零的房舍围着草场,四周又有铁丝网。草地上了冻,走在上面打滑。他往往要走很远,最后来到遍布牲口踩出深深泥印的水塘,才看见一道咯吱作响,还在腐烂的立柱中间挺着的破旧木栅。农舍就在附近的一道沟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只能望见一缕青烟,或者栖着一只鸡的翘向空中的两根车辕。当地农民都爱笑谑,他们怀着戒心望着助理司铎的颀长身影,只见他穿着破了洞的教袍,立在坡下的雾气中,极力亲热地干咳。人家只开半扇门迎他进来,然后围着火炉聚精会神地等待,而他却金口难开。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背叛土地的农民,简直把他视为败类;对他尊敬客气的态度中,总搀杂几分随便与屈尊俯就,还略微显得鄙夷,听他简短的布道过程中,一直保持令人难堪的沉默……天黑返回的路上,他朝村子的灯光走去,口里还噙着羞辱的苦涩,心灵永远感到孤独,这该是什么滋味啊!……“我给他们帮的忙少,添的麻烦多。”多尼桑神父时常忧伤地说。他登门布道的懦怯样子,活象一个可笑的殉道士,因而获准停止了一段时间。现在他重又频繁拜访,甚至争取到最难堪的考验,代替莫努-斯格雷神甫去进行封斋节募捐;而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则把募捐称为他们的巡回演出……“一文钱他也拿不回来的。”本堂神甫信不过他,心中暗道……不料每天晚上,这位古怪的募捐人回来,都把一个鼓得要爆开的黑呢钱袋放在桌上。这不足为奇,他象不计得失、勇往直前的人那样,渐渐对所有人产生了无法抵制的影响;因为说到底,睿智的人和谨慎的人,无非是爱惜他们自己。看到受侮辱者任人鄙夷,毫不回避,连最粗鲁的人的嘲笑声,都会梗在喉咙里。

“这副体型,真滑稽!”人们心中暗道,但难免有点尴尬。从前,这位可怜的神父坐到最昏暗的角落,用手指摆弄着自己的旧帽子,好久也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妙语过渡,惴惴然难以插嘴,没有机会讲出早已考虑好的话,最后一言未发便走了。现在,他一心同自身搏斗,要超越自我,也就无暇旁顾了。他力图超越自我,倒比想说服笼络别人有效得多,终于赢得人心,仿佛从缝隙钻进了别人的灵魂里。还一如既往,他从粪水洼中间匆匆穿过院子,惊得鸡群四处飞散。还一如既往,他用力啪啪跺脚,要跺掉鞋上的泥,而总有一个嘴里吮着手指的脏孩拿眼溜着他。然而,一看见他出现在家门口,每人都默默地站起来。谁也摸不透这颗既渴望又恐惧的心,最小的障碍都能使之痛苦不堪,而任何东西也不能使之餍足。依然是这个羞怯的神父,他一见人家微笑就慌得要流泪,总要奋力从焦灼的喉咙中掏出每句话。然而,这种内心斗争,再也不会有所表露,丝毫也不会表露出来了。脸上不动声色,高高的身躯不再弯曲,一双长手也不大颤动了。他那深邃而不安的眼神洞幽烛隐,不事客套;他能开门见山,马上询问,跟人打招呼。最寻常的话,完全被习惯所歪曲的话,又渐渐恢复了意义,唤起一种奇特的反响。二十年后,圣吉尔的一个老佃农说:“他一口念上帝,虽说声音挺低,但声调特别,我们听了心惊胆战,好象听到一声响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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