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岁:人生应该为何?(1)

莲生与阿玉:关于信仰的事 作者:陈丹燕


 

莲生回忆录:

一九三五年,父亲终于在桂林一间商店找到了工作,我也离开银行,告别三年的童工生活,重新回到学校,进桂林初中读书。桂林初中和桂林高中,是桂林最早的中学,能再次做学生,我开始的时候很高兴。当时我写过一首打油诗:"失业潦倒早衰翁,重新做工有笑容。尝尽尘世苦滋味,再进学堂喜童工。"我过去读小学、中学时在国文老师的诱导下,喜欢读诗词,这时因能复学而情绪高涨,就凑出了这首由悲转喜的打油诗。我高兴,是以为自己又能回到原来快乐的少年生活中去。

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但却失去了意义。那时上初中的年龄,一般都是十三岁,而我已经十六岁,而且是个已经历过磨难的大孩子,再也不会像小同学那样,只是单纯的桃李芬芳。我想跳一级读初二,但学校不同意。眼前这点功课,不用我多费力气,考分都在全班前列,我还有余力寻觅课外读物。但目标不明确,勤奋只是想增加一点知识而已。我很迷茫。

在空虚中,我读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书。很多观点我都兼收并蓄,没有辨识能力。读到"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类的词章,就会感叹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接受了虚无主义的影响。所幸的是,我向上的倾向还比较单一,对消极颓废的书,兴趣不大,也不喜欢那些内容贫乏的绮词丽语。对靡靡之音,在情绪上总是厌弃。我自己的趣味,总是偏重于那些积极向上的东西。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去看李桦摄影展,一幅照片题为《都市的背后》:高楼大厦下面是贫民窟的破败景象;另一幅题为《上帝的女儿》:宏伟大教堂门前站着两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这些照片让我激动,让我深思。

我过去在平乐初中一年级的国文老师是个富有文学修养、尽心尽职的老师,他不满足于只教我们国文课本,常常自己油印些讲义,推荐优秀的古典诗词给我们读。当我还是个顽皮小孩的时候,在我心里灌输的古诗词中的清白书生忧国忧民、精忠报国的传统,此刻在我心里发芽、开花。

慢慢地,我初步开始了"人生应当为何"的思索。

当年老师教唱的岳飞《满江红》词中"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时成了我的座右铭。以屈原的诗为自己的心声:"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醉我独清"。这时再琢磨过去读过的石达开的诗:"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酬仇不为恩。"我开始向往诗中的境界,并且认为自己的人生也应该有这种气概。

在学校闭塞而安静的环境里,我开始了对自己人生道路的思考。虽然又回到了学校,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的目标,但小康生活的前景,已经不能满足我的向往。

我对以往的思想也有了分析和扬弃,过去读石达开的诗词:"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处有啼痕"的时候,只想到他喊出了人民疾苦,符合我的志趣。现在会想得宽些,想古来多少问鼎中原的英雄做皇帝之前,多数都打着为众生的旗号,但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只为众生,却很让人怀疑。我对自己提出许多"为什么",并努力找出答案。

回想我做杂差时读的《少年漂流者》的作者名叫蒋光赤,那时我听说他就是一个共产党。我在那时开始有了崇敬共产党的倾向,对左倾的书刊兴趣越来越大。在我的思想里,共产党和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真的为众生的人,我认为他们才是从众生中走出来的人。

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里,我也读到一些进步书籍,像《西行漫记》、《中国向哪里去》、《大众哲学》和《生活》杂志等等。我常去桂林的生活书店,那里一直都是桂林进步青年的聚会点,就在当时我做童工的照相店斜对面。当时店员总是将进步书籍放在柜台下面,如果是学生,或者其他靠得住的人去询问,他就会从下面拿出来给你。

作为莲生的女儿,我被平乐的亲戚们邀请住回家里去。这个家,是莲生舅父嘉玉的家,嘉玉已经去世,由他的次子尚忠住着。嘉玉的长子尚德也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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