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节:妈妈要走了(1)

伤残的树 作者:韩素音


上卷前尘依稀(1885~1913)伤残的树THE CRIPPLED TREE

第一章 妈妈要走了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今天我不会有时间给你们写很长的信,因为昨天晚上来了土匪,厨子给砍了脑袋。他的脑袋还在花园里,因此我关上了窗。小家伙长了痱子,哭个不停,可是我弄不到爽身粉,请你们寄两打听装的来,在英国很容易买到。我也只好不用紧身胸衣了,你们要是见到我,是不会认识的,我整天穿着拖鞋走来走去。

钢笔蘸到了墨水瓶里的残渣,在歪歪斜斜的字体上拖了一条污迹,弄脏了最后一个字。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作者母亲的名字——译注)终于憋不住了。

“够了,够了,”她大声叫道,“我已经受够了!”她把椅子往后一推,双手按紧太阳穴。眼泪从她几乎没有睫毛的眼眶里潸潸地流下了瘦削的双颊,她哽咽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够了,够了。我的上帝,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收拾行李,我马上就走。”

这话她已经反复说了多次,这些年来,成了老一套了,以后还要反复说。但是她还是继续留在中国,无法毅然决然地离开,过去是这样,以后也还是这样,一直到三十年后一场最后的大变动,代她作出了抉择。

她的四周是肮脏的泥墙,在苇席做的天花板上,夜里耗子窜闹的时候就有泥块掉下来,脚下是泥地,在窝陷的铁床前面铺着一块破烂的毛毯,摇篮里的孩子在号哭着,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昏昏欲睡、麻木不仁的感觉。她四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国家就是这样一片麻木不仁,比陷于敌人重围还要憋人,比真空还要空虚,使得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成了一片沙漠,她在这个沙漠里跟自己作对,囚身在人堆里面,囚身在麻木不仁肮脏的环境里面,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耗子笼里面来回踱步。这只耗子笼是她当初被爱情牵着走进来的,如今这爱情已成了号哭不停的孩子,已成了肚子里的另外一个孽种,成了厨子的脑袋,挂在关紧的窗户外面的一根木桩上,招得苍蝇嗡嗡乱飞,下面是她丈夫两个月前栽的西红柿,已经垂着一丛丛绿色的小果实了。

“够了,够了。我收拾行李,我马上就走。这次可是到了头了。”其实她是很想尝一尝新鲜的西红柿的。

她走到床边,把皮箱从床底下拉出来。双手都沾了尘土。尘土,尘土,到处都是尘土。什么东西都是脏的,你就离不开污秽。她刚打开箱子,就把它丢在那里不顾了,放在地毯上好像一个张着嘴的坟墓。“走,走,”她弯下身来对着号哭的孩子说,“别哭了,听到没有?你再哭我就——”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把孩子一把抱起,乱亲乱吻起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在羊毛披巾上,在孩子的很难洗的白色毛衣上,她的手留下了污迹。

花园里传来了笑声。

“他们又来了。愿上帝罚他们下地狱。又来了。”

在外面,在挂着脑袋的小花园的篱笆外面,那一批人又站在那里,一边笑着,一边指着这个外国女人住的房子,指着那个脑袋。那些女人沾满尘土的头发梳成小髻,垂在脑后,那些孩子有的站着,有的被抱着,成群的苍蝇围着那些女人嗡嗡飞,另外有一个老头,两三个年轻男人。他们身上穿的都是那无处不在、看了使人心烦的蓝布,尽管颜色有深有浅,各不相同,但仍旧像制服一样唬人。他们都在笑着,指着那脑袋,好像是西红柿地上的一个标帜,指着那个外国女人住的房子,她一出现,大家就哗的一声笑开了。

“笑,笑……你就是把他们剖开肚子,他们也还是会笑!畜生,畜生!”她扶着打开的门大叫起来。“畜生,蠢货,把你们的脑袋都砍掉,傻瓜!”她做了砍脑袋的手势,把门砰地关上,天花板上又掉了土,头顶上一阵哆嗦,是一只耗子窜了过去。

外面,笑声在她叫骂的时候停了一下,这时又响了起来,这次笑声是直接对她的,不只是对木桩上菜花一样的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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