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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外语

十九札 作者:朱青生


 

写信时间

1999年10月30日

主题

关于外语

关键词

英语 外来语 母语

内容提要

1.英语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普通话

2.现代汉语的语源外来

3.用外语增进对母语的理解

附1 德语教学

附2 如何在北大化“托福热”为学问动力

收信人 

彭俊军 张春洁 盛磊 冯华年 方瑜

彭俊军、、张春洁、、盛磊、、冯华年、、方瑜:

关于外语学习还有三条增补,一并记下。

1.对于全世界的知识分子,英语成为普通话,而不是外语。

2.中国现代语言语源中外来语的份量很大。

3.用外语来处理母语问题会增进理解。

由于历史的原因,英语成为当代的世界语,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普通话。不必把这个形势看作对英国殖民和美国强势的屈服,莫宁将之看成为对人类奋斗的褒扬。假设明末清初我们祖辈率先创造工业化,开拓现代人的自主、民权的精神,全世界就会讲汉语。

随着全球化浪潮的推进,英语的使用范围更为广大。虽然作为母语非英语国家的知识分子,在维护母语、承建文化、创造文明的过程中要强调语言差异,强调精神的回归、认同,但是全世界共同的、非本传统的文明对象对每位知识分子来说,也是他立身世界的基础。世界的文明的一般性文字表达只约定一种语言,目前就是英语,所以英语不仅是实用的技能,也是文化的通道。

人类的生成在于他人的存在,在于交流。在现代通讯系统和现代媒体系统发达后,“他人的存在”已扩展到全世界他人的存在。交流也必然包括国际交流,大家只能说英语,谁不说,限制的是他自己。

更由于计算机技术是在美国发明和率先发展起来,所有的通用语言首先是英语。因此,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英语成为必需。不会英语就是某种程度的现代文盲,这似乎便宜了母语是英语的民族。当你看到第三点时,可能会庆幸自己的母语不是英语。

先说第二。现代汉语是在外文化的逼迫下改造而来的。它与汉末魏晋主动接受由梵文汉译外来语的情况不同。今天我们说话、思维写作,其所用概念和修辞已不是完全来自母语的语源,尤其是日常使用最频繁的基本词汇如“社会”、“银行”、“政治”、“经济”都是外来词。作为语言的一般功能,一种成熟语言吸收到的外来语,就可以自行作用,不会造成实践中的问题,最多就是出现本文化传统之中的语言古今断裂而已。纵观历史,任何文化都或多或少的断裂于今古,有些伟大的文化断了就不再接上,被称之为古代文明。

但是如果用现代汉语来思考和创造中国现代文化和科学,就马虎不得。因为概念不能确切,意义就不能完全地负载而运行,交流就会损失许多时间和精力,思考就会损失许多质量和微妙。现代汉语正处在要加以自我批判和自我规范的“最危急的”时候。这不只是语言学家的任务,而且是每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

因为现代汉语大量词汇是从西方主要语种(英、法、德)转译过来(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透过日语,请见日本新出的《明治时期外来语词典》)。所以你就要了解某词的原型是什么。追问原型(请见刘正等编《汉语外来词词典》),马上你就发现汉译(或日译)的只是某一个词某一个时代在某一种上下文中的个别的意思,并不是那个词的本义,或全部的意思。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不能读英、法、德这三种语言的原文,实际就不真正了解你所使用汉语外来词的确切意义。而且众人使用某词的随意性就无节制地扩大,用同一个词,互相说的不是同一样意思。所以重新查证各个外来词也不仅是外语学者和翻译家的任务,而且是广大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

实际上,你一旦能读这三种语言,或向这三种语言的专家,及与以三种语言为母语的学者请教时,就会发现英、法、德文各自又有它的外来语和语源。如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荷兰语中许多词根来自希腊语和拉丁语(古罗马拉丁语),尤其是后者,沿用作教会的官方语言,而生成中古拉丁语。在宗教改革之后,又用作学术规范语言,直至19世纪还是通用科学论文用语(今天,在德国和英国的大学中仍可以用拉丁语提交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

如果你想深刻地理解汉语外来词的原型本义,拉丁语和希腊语就成为外语学习的对象。这就是为什么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不仅是西方语言学家的任务,而是中国学者反思现代汉语的重要的途径。

上面说到汉语在汉末魏晋时还主动吸取过梵文(包括巴利文和西域地方方言)的词汇,虽然当时是作为佛教专门用语出现,但由于玄学之风和理论勃兴将佛教专门语扩用为一般义理概念。为宣扬和吸引劳动人民而大量运用的佛传、本生故事,俗讲(唐代后)、变文,水陆仪规之类的实用文本,使“佛教汉语”迅速、广泛地深入汉语,而成为第一次大批外来语词汇。所以,我们要学习梵文才能充分理解许多汉语词汇的确切意义,才能追踪近两千年来这些外来词在使用过程中意义的转化和使用者主动误取的过程。而且上述的近代西文原型译成中文时,无论是日本人或中国人,都大量地使用了佛教带入的外来词,再去译西文,所以,就成为“二次外来”。不弄清第一次外来,怎么弄得清第二次外来?这就是为什么学习梵文不仅是佛教研究者或印度学家的任务,而且也是中国学者共同的责任。

    有两个有意思的情况提示我们汉语外来语的微妙境界。

其一,我们先用英、德文直接译梵文(由于梵文是印度日耳曼语,与英德语的词根有关联),如:dharm英文译作events (据 Anacker ,1984),德文译作Daseinselementen(据Mayer ,1994),然后把这个西文词译成汉语。

对于event(s) ,据《新英汉词典》(上海版,1976)有5个解释:

1.事情。

2.偶然事件。

3.活动。

4.比赛项目。

5.诉讼结果。

对于Daseinselementen ,据《德汉词典》(上海版,1987)有7个解释:

1.存在要素。

2.原理。

3.成分。

4.环境。

5、6、7为专门术语,略。

对比在魏晋以来同一梵文词译成的汉语:真谛译作“法”(据《转识论》),玄奘译作“法”(据《唯识三十颂》)。经过近千年,又用这个汉语译西文哪个词:

1.方法 method (英文)  Method(德文) 

2.办法 way(英文)  Weg(德文)

3.法律 law(英文)  Regel(德文)

而基本不用以译event和 Daseinselement。

转向对比,就会对汉语二次外来语有了另一种体味。

其二,任何词一经译成中文,就带上汉字的字义的影响。就说“影响”译自德、英或法文。我们从“影响”两个字获得一种形相。“花影寂寂,回响乃闻”。与德文Einfluss、英文influence、法文influence“随之而流”的感觉如何相合,如何相解?再进一步,假设一个考究的比较语言文学的研究者,必将某文本用“拉丁语直译法”直译成中文,再由中文硬译回为该本文,将如何?我建议张春洁将几个汉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各抽取同一段,会同德国汉学家反过来译之为德文,再对比来回的差错,必有所发现。

综上所说,我提倡对中国现代汉语关键概念(尤其是抽象概念)进行“四面切法”。一切其译义:西文原文;二切其典义:希腊罗马的词源;三切其释意:佛教汉语和梵文原文;四切其诂义:汉字的字源和古文献中的训诂。四面切齐,就可以成为思想的大殿的基石,如果学外语以此为归根,何患中国现代不出思想大家?学问大师更可翘首待之。

再论第三点,母语问题以外语处理。去年中文系师长们集会,我就冒昧地发言,质疑中文系用“中文”研究“中文”乃是把“目的”混同于“工具”。其实我有切身体会而申求同气。在德国我用德文或英文写有关中国问题的报告,发现许多原来被母语掩盖的问题全都突显出来了。因为母语是自然学成的,意义之传达部分依赖语言,部分则依赖“言外之意”。每个民族的人都有自己的“赋、比”以外的“兴”(言外之意),而中文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在一句话中不作完整的逻辑表达(未生成规范化语法),而是留下一些“语意飞白”,由操本语的成员依赖习惯和文化薰习出的素养来自动填补,在诗词中尤为明显,这就是中文!(至今我也读不下去西文的诗,包括模仿西文译作而发展出的许多中文新诗。)但是用中文作为科学语言,目的就不在语言的美而在符码功用,将中文作符码用,就要有意识地补充本来依赖习惯和文化薰习填充的部分(请看《关于科学语言》)。填哪些,怎么填,最方便的办法就是用外语写(真正的外语表达方式,而不是中文的外文套用方式),最好是用语法规则刻板的德文、法文或拉丁文。最近我与德国教授商量,争取组织国学方面的年轻学者去德国完成学位,就是出于以上的考虑。

后来读到Gombrich 和Panofsky的文章,这两位艺术史大师级人物都有在二战前后离开母语(德语)环境而在外语(英语)环境中工作的经历,都通过运用外语而更深刻地反省了母语,精纯了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前者,出国之前已是大学者,衰年变法,其体会令人深信。

我本人学习语言缺少能力,总是事倍功半,加之少年无机会学外语(见《自我检讨》一信),不能以身立教,但是我每天都还在学。

谁与归矣?吾待子!

朱青生

1999年10月30日于Bonn莱茵河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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