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量  尺

简辛塔离开了停机坪上的飞行员奥比德·威尔逊，走进医院入口，摆出一副来找公立医院的保健护士给孩子做常规体检的样子。她穿过一楼走廊来到后门出口处，看到那里标着：无紧急情况不得开门。于是，她走到侧门入口，由于自助餐厅的工人们都抽烟休息去了，所以她打开那扇门跑了出去。外面是一块废弃的地，长满了枯萎的蓟和圣约翰斯的地方植物。跑到用铁链连接起来的、围住医院的栅栏那里，在八英尺高、连在一起的铁丝网前，她停了下来，好像女人们总是会试图带着孩子逃跑的。栅栏外面是一条沟，然后又是一块废弃的空地，满是碎石和一圈圈的管子；那是人们从地下挖出来，围着医院建造新的排水系统时弄的。那里有零星的雪花飘下，除了暗褐色以外没别的颜色，本该有的白色、灰色和绿色都是如此暗淡，仿佛它们本来就都是黑色的。简辛塔明白，在树林里，如果她设法绕着围墙找到一条路，就会看到因努人的帐篷，木头的味道、烧木头发出的烟，还有糖水茶的味道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芳香。男人外出打猎，女人处理鹅肉、挖火坑、烧鸟毛。祖父们躺在床一样的树干上休息，小孩们到外面玩鸭子和鹅的硬嘴、骨头和爪子，把没被吃掉的任何一部分做成玩偶的样子。有一次，简辛塔出去采樱桃，逛进一个像这样的帐篷，里面有一位母亲和她的小儿子，那孩子有地方不怎么对劲。

他出生时有遗传变异，但他母亲抚养着他并给他唱歌——一种因努人音调的摇篮曲。没人试图把这孩子送到鹅湾综合医院去看病，通过手术令他变成残废或让他离开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仍然如他出生时那样照顾着他。这个营地位于泥湖，当地还有为孩子们所建的一间小学校；春天的时候只能坐直升机过去，因为对于船来说冰太厚了，对雪橇来说冰又太薄了。简辛塔是坐船过去的，她对当地的隔绝感到恐惧，但当地子宫般的柔和与封闭又让她感觉很舒服。她去的时候是樱桃采摘的季节，那是温暖的、金黄色的一天，太阳光渗入每一颗樱桃和每一片树叶。在秋天，下雪之前，你可能会对此地萌生错误的看法，你会觉得这里总是欢迎你的。即便简辛塔能找到回去那里的路，大地满是霜冻，谁会出来欢迎她？那天，因努人给她喝茶、吃面包，但她现在需要的不只是这些了。

简辛塔一贯是个一根筋的人，受到打击时，总是有强烈的逃离欲望。她曾想象过自己在新墨西哥的沙漠上奔跑，找到无人居住的地方；还想象过回到圣约翰斯，住在小小的一居室里，给孩子把捣碎的燕麦和甜胡萝卜放在一起煮。但她此时已34岁了，不是20岁，她已明白了在逃离的浪漫背后还潜藏着什么。在初次的快乐飞翔之后，第二天就得接受作为回报的日常重担，接受你自认为已完全逃离所带来的重担。如今她带着孩子，站在由铁链连接的铁丝网前，恨这里找不到出口，没地方让自己和孩子逃离。她坐在地上，捡起山月桂碎片，把它们摆成小花饰，小时候她曾用三叶草摆过。她在孩子的头上亲了一下，给他唱在帐篷里听到的那种因努人摇篮曲。最起码，孩子和自己听到的都是相同的歌。

在医院三楼的一面窗户前站着个模糊的影子，一位护士正往外看。简辛塔听到奥比德·威尔逊的直升机飞起来，然后消失在天空中。如果不是那护士注意到了简辛塔，她也许只能坐在地上，直到地狱般的严寒降临，那样的话就没人知道她和孩子去哪里了。摇篮曲是那种会让所有人都觉得以前听过但又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调，是那种总是漂浮在空气中只是偶尔能让你抓到的曲调。

“你喜欢这个调儿吗，宝贝？”简辛塔亲了韦恩的鼻子一下。他看着妈妈，黑色的眼睛中充满信任，那黑眼睛正在逐渐变为另一种颜色。简辛塔对他说：“没什么是你应该走的路，也没什么该让你保持一成不变。”护士从简辛塔找到的出口中出来，她个子不高，头发乌黑，大约30来岁的样子。她穿着一双扎了百十个通气孔的白鞋，走过满是泥泞和积雪的蓟丛。

“你们还好吗？”

简辛塔仅仅看了看自己的孩子。

“我叫塔娜。你是带她来这里打百天预防针的吗？”

“不是。”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抱着她？你想进来喝一杯咖啡吗？我给她登记一下。”

简辛塔站起身来，跟着塔娜从铁链连接的围墙那里走开了，离开了那个除了野草、石头和废弃排水管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那地方不美，不过也还是有空地，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氛围。简辛塔觉得，每个人都想细心地定义每件事，他们是想消灭所有问题。当她们俩接近大门的时候，简辛塔觉得医院的墙像是要压过来一样将自己包围起来，她停下脚步。

塔娜问：“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听上去好像她是天天都到这块废弃的地方，在里面转来转去出不来的不开窍妈妈。“你叫什么名字？要见哪位医生？”

“西蒙·何医生。”

“外科的？”

简辛塔站在蓟丛里的一小堆碎石上，塔娜伸过一只胳膊放在她背上问道：“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

“我可以去。”

“好吧。”

简辛塔让塔娜带着她沿着走廊向前走，地上蓝色的脚印指向北面，黄色的脚印指向南面。她们走过X光机房，穿过一条狭窄而拥挤的走廊——都是些没人照顾的老头老太太躺在那里，一个个大张着已没了牙的嘴。推开一扇桔黄色的大门，缤纷的色彩再次出现了，这里有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还有灯光充足的服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