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2)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作者:(英)玛琳娜·柳薇卡


然而,我父亲却显得精神十足。他兴高采烈,神采奕奕。他的头发已经大部分变成了银色,而且稀少了许多,如今已经长长了,被扎在脑后。他的肤色红润,似乎结实了些,有几颗斑点,仿佛他一直在院子里待着似的。他的双眼放光。他招待我们吃了午餐——鱼罐头,西红柿罐头,黑面包,然后是东芝苹果。这是他的独家特供——从花园里摘来的苹果,去皮,剁碎,放入耐热玻璃盘中,在微波炉(东芝牌)中烹制至粘稠坚硬。由于对自己的发明引以为傲,他不断地给我们添啊添啊添的,还给了我们一些带回家。

我有些担心——吃这么多罐头对身体能有好处吗?他会不会饮食失衡啊?我检查了一下他冰箱和食物储藏室的内容,有牛奶、奶酪、燕麦片、面包和大量的罐头。除了东芝苹果和一些锈斑点点的香蕉,没有其他新鲜水果和蔬菜。但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开始开列购物清单。

“你应该多吃些新鲜水果和蔬菜,爸爸。”我说。他满足于只吃花椰菜和胡萝卜。他不再吃冻豌豆和蚕豆——它们让他咳嗽。

“瓦伦蒂娜给你做饭吗?”我问。

“有时也做。”他在闪烁其辞。

我抓起抹布开始清理污垢。所有物体的表面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黏糊糊的褐色斑点溅得到处都是。书籍无处不在:历史、传记、宇宙学,有些是他自己买的,有些是从公共图书馆借的。在前厅的桌子上我发现了几张纸,上面是他纤细执拗如大钉似的笔迹,还有许多增加和涂改的痕迹。我看手写体的乌克兰语很费劲,但从文字的排列方式来看,我敢说那是首诗。我父亲在十四岁时发表了他的第一首诗歌,是首关于一座于1927年在第聂伯河上兴建的水利发电站的颂歌。在基辅接受工程师培训时,他加入了一个秘密的乌克兰诗人圈子,这个圈子已被视为非法,因为当时正在强制推行俄语为苏联的通用语言。我很高兴他还在写诗。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将那些纸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把桌子擦干净。

在相邻的房间里,迈克倒在一把扶手椅上,眼睛半睁着,手里端着杯李子酒,脸上竭力保持着倾听的表情,而我父亲则在说着什么,声音单调沉闷。

“在这美丽的国度所发生的事是场可怕的悲剧。恶魔已经吞吃了她的心脏。”

他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贴了张欧洲地图。俄国和德国的版图上划满了条条杠杠,用笔如此之重,以至于纸张都被刺穿了。纳粹党徽、帝国之鹰、镰刀和斧头等粗拙的图案上覆满了愤怒狂躁的涂抹笔触。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渐渐达于高潮,我父亲的声音也越来越高,并颤抖起来。

“假如我能够拯救哪怕一个人——一个人——出此可怕境遇,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件有德之举吗?”

迈克咕哝着一些外交辞令。

“你瞧,米哈伊尔,”他的声音里有了种掏心掏肺的、男人对男人说话的语调,“孩子只能有一个母亲,但男人可以有许多情人。这再正常不过了。你同意吗?”

我竖起耳朵想听清迈克的回答,但只听到模糊不清的嘟囔声。

“我能理解薇拉和娜迪娅的不快。她们已经失去了母亲。但一旦她们发现瓦伦蒂娜是多么美丽的女人,她们就会接受她的。”(噢,我们会吗?)“当然,当我最初认识我的第一位妻子柳德米拉时,她也是漂亮的,当时她还很年轻。我也救了她,你知道。有几个男孩想偷她的溜冰鞋,他们围攻她,我挺身而出,为她主持了公道。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没错,充当女人的护花使者是男人的本能。”(哎呀,饶了我吧!)“如今,对于这位瓦伦蒂娜,又是个恳求我的帮助的美丽女人。我怎么能够路见不平,掉头而去?”

他开始罗列他在把她从何种恐怖中拯救出来。有关乌克兰社会的传言是,商店里没有食物。惟一的粮食是人们在自家地里种的——就像过去一个样,人们说。乌克兰货币已经跌到了谷底,而且还在每天继续下跌。哈尔科夫(Kharkiv)爆发了霍乱。白喉正在席卷顿巴斯(Donbass)。在日托米尔(Zhitomir),一位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歹徒攻击,被切掉了手指,只为抢走她的金戒指。在切尔尼戈夫(Chernigov),切尔诺贝利周边森林里的树木遭到砍伐,被做成具有放射性的家具卖到了全国各地,于是人们在自己家中也会被辐射。在顿涅茨克(Donetsk),十四名矿工死于一场地下大爆炸。在敖德萨(Odessa),一个男人在火车站被捕,警察发现他的手提箱里有一块铀。在利沃夫(Lviv),有个年轻女子宣称自己是基督再世,妖言惑众说,世界将会在六个月之后毁灭。比法律和秩序的外在崩塌更糟的是理智和道德原则的崩塌。一些人求助于古老的教堂,但更多的人求助于他们从西方引进的新兴的幻想教堂,或是求助于占卜者、千年至福说、突发横财的幻想、自我鞭笞者。谁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或是相信谁。

“假如我能拯救哪怕一个人……”

“够了,行行好吧!”我把抹布掷向他。湿淋淋的抹布落在他膝上。“爸爸,你在这里就没让自己陷入过意识形态的困境中过吗?瓦伦蒂娜和她的丈夫过去都是党员。他们有权有势,安逸富足。他们在共产主义体制下过得好好的。她要逃离的不是共产主义,而是资本主义。你是赞成资本主义的,不是吗?”

“哦哦。”他捡起抹布,心不在焉地用它擦了擦额头。“哦哦。”

我意识到,关于瓦伦蒂娜的这件事其实与意识形态毫不相干。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见她?”

“等上完她那一班后,她会来这儿的,大约五点钟。”我父亲说。“我有东西要给她。”他伸手去拿放在餐柜上的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显然塞着些文件。

“那么我何不乘机抽空去给你买东西?然后我们可以等她回来后一起喝茶。”兴高采烈、通情达理的语气。英语人的语气。将我与所有的痛苦和疯狂隔离开来。

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我在瓦伦蒂娜工作的那家养老院外停下车。我母亲临死前曾在这家养老院里待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所以我知道这里的地形。我把车停在外面的路上,然后没有走前门,而是绕到一侧,从厨房的窗户向里望去。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在搅拌炉子上的什么东西。这是她吗?厨房旁边是餐厅,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聚在那里喝茶。几个神情厌倦的少年穿着充当围裙的罩衫,推着坐在轮椅中的老人四处走动着。还有一些人拿着装有食物的盘子,但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现在,一些人正从前门出来,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是工作人员还是来探望老人的亲属?无论如何,我在找什么?我在找某个像我父亲描述的人——一个金发碧眼、胸脯丰满的美妇人。这里没人像她。

我到家时,父亲正处于痛苦状态中。她打电话来说,她不来了。她要直接回家。明天她要回乌克兰。他必须在她走之前见见她。他必须把礼物给她。

那个信封没有封口,从我坐的地方,我可以看到那里面有几张纸,纸上是同样难以辨认的笔迹,还有一些钞票。我看不出有多少。我腾地火了起来。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爸爸,你为什么要给她钱?你的养老金都不够养活你自己。”

“娜杰日达,这绝对不关你的事。为什么你对我处理我自己的钱这么不安呢?你是觉得没有钱留给你了吧,啊?”

“你就看不出她在骗你吗,爸爸?我觉得我应该叫警察。”

他屏住了呼吸。他怕警察,怕当地市政厅,就连每天都会在前门露面的那个穿制服的邮差他都怕。我把他吓住了。

“娜杰日达,你为什么这么冷酷?我怎么养了这么个铁石心肠的怪物?从我家里滚出去。我再也不想(他说的是‘向’)见到你了。你不是我女儿!”他猛地咳嗽起来。他的瞳孔在放大。他的嘴唇上挂着几滴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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