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老破车(4)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作者:(英)玛琳娜·柳薇卡


* * *

一个月后,又爆发了另一场危机。瓦伦蒂娜的姐姐要从乌克兰来。她是来亲眼见识瓦伦蒂娜在信里描述的西方的美好生活的——优雅现代的房子,传说中的汽车,有钱的鳏夫丈夫。她一定要开车去希思罗机场接她。我父亲说,那辆罗孚无法开去伦敦再开回来。发动机在漏油,油又从刹车片上流下去。发动机还冒烟。一只座椅塌了。车商修补和刨光过的地方铁锈纵横。斯坦尼斯拉夫对问题作了总结。

“汽车不够大牌。”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丝甜甜的笑容,那笑近乎于讥笑。

瓦伦蒂娜转向我父亲。

“你不是好男人。你有钱小气鬼,答应钱,钱坐在银行里。答应车,老破车。”

“你要气派的汽车。大牌的车。看上去气派,就是开不了。哈哈。”

“老破车。破老公。啊呸!”她吐了口唾沫。

“你从哪儿新学来的这个‘破’字?”我父亲问。他不习惯于被颐指气使。他习惯于为所欲为,被甜言蜜语所哄骗。

“你工程师。为什么你不修车?破工程师。”

我父亲从我记事起就在车库里拆卸和重装发动机。可他再也没法钻到车肚子底下去了:他的关节炎不允许他那么做。

“跟你姐说,让她坐火车过来。”我父亲反唇相讥。“火车。飞机。所有的现代化交通工具都要更好些。老破车。当然是老破车。是你要的。现在弄到手了。”

另外还有个问题。破炉灶。厨房里的炉灶是我妈在时就有的,现在已经老旧。只有三分之二的灶眼还能出火,烤箱定时器坏了,尽管烤箱还能用。三十多年来,母亲用此炉灶呈现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厨艺,但这不会给瓦伦蒂娜的姐姐留下深刻印象。这炉灶是用电的,只要不是傻瓜,人人都知道,电炉灶没有瓦斯炉灶气派。列宁自己不就承认,共产主义是社会主义加上电器化吗?

我父亲同意买新炉灶。他喜欢花钱,可他没钱可花了。炉灶只能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他在消费合作社看到一种特价炉灶。瓦伦蒂娜把尼古拉塞进老破车里,带着他进城去买气派的炉灶。一定得是瓦斯的。一定得是深色的。哎呀,深色炉灶不包括在特价产品里。它要花上两倍的价钱。

“瞧,瓦伦蒂娜,是完全一样的炉灶。一样的旋钮。一样用瓦斯。什么都一样。”

“在前苏联,所有炉灶都是白色的。破炉灶。”

“但厨房里什么都是白色的呀——洗碗机白的,冰箱白的,冷冻机白的,厨柜白的——你说说为哪样非得买个深色炉灶呢?”

“你有钱小气鬼。你想给我破炉灶。”

“我老婆用它烧饭用了三十年。比你做得好多了。”

“你老婆农民奶奶。农民奶奶,农民做饭。对文化人来说,炉灶非得是瓦斯的,非得是深色的。”她说这话时语速很慢,带着强调的口吻,仿佛是在向个傻瓜复述一种基本常识。

我父亲为了一个文化人的炉灶签了分期付款协议。他以前从未借过钱,那种违法的强烈恐惧令他激动得有点犯晕乎。母亲活着时,钱都是存在一个装太妃糖的罐子里,藏在亚麻油地毡下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只有当钱存够了,才会拿去买东西。总是用现金。总是在消费合作社。合作社的印花贴在一本书里,也保存在那块地板下。到后来,当母亲发现假如把钱存在建房互助协会能拿到利息时,建房互助协会保证金也是以地板下的现金为开端的。

还有一个问题:房子是脏的。破吸尘器。过时的初级阶段的吸尘器不能好好地吸尘。瓦伦蒂娜看到一则给文化人用的真空吸尘器的广告。蓝色。圆筒状。瞧,不用使劲推。就是吸啊,吸啊,吸。我父亲又签了另一份分期付款协议。

父亲把这些告诉我,他当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的。也许这些情况还另外有个让瓦伦蒂娜更喜欢的版本。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不想听。我想象着我父亲的样子,他躬腰驼背,弱不禁风,因无能为力的愤怒而颤抖不已,于是我的内心充满了正义的怒火。

“你看,爸,你必须得勇敢地面对她。告诉她她不能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嗯,”他说:“得。”他说是,但他的声音缺乏自信。他愿意向一个具有同情心的听众发牢骚,但他不想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爸爸。”

“但你不能因此就责备她。她相信所有西方的政治宣传。”

“那她必须得学着去了解真相,不是吗?”我的声音酸溜溜的。

“可是,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别对薇拉提起此事。”

“当然不了。”(我都等不及了。)

“你看,娜杰日达,她不是个坏人。她有些不正确的思想。不是她的错。”

“我们走着瞧。”

“娜杰日达……”

“什么?”

“你不要跟薇拉说这事。”

“为什么不?”

“她会笑话我的。她会说,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我敢肯定她不会的。”(我知道她会。)

“你了解这个薇拉,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自己被身不由己地吸入了这场好戏中,回到了我的儿童时代。它抓住了我。就像文化人的吸尘器。吸啊,吸啊,吸啊。我被拖进了过去的吸尘袋中,那里面满是结成块状的灰色记忆,所有东西都没有形状,隐约不清,由裹在远古的积尘里的东西构成的模糊的块状物——到处都是积尘,它淹没我,活埋我,塞满我的肺部和双眼,直到我没法看,没法呼吸,几乎叫不出声。

“爸爸!你怎么老是这么气薇拉?她做过什么?”

“啊,那个薇拉。她总是那么专横霸道,甚至她还是个婴儿时就是如此。用小铁拳紧紧抓着柳德米拉。紧紧地攥着。吸啊,吸啊,吸啊。那么个坏脾气。就知道哭。就知道喊。”

“爸爸,她只是个婴儿。她也没办法。”

“哼。”

我的内心在呐喊:“你应该爱我们。你理应爱我们,不管我们有多坏!那才是正常的父母的所作所为。”但我不能把它大声地说出来。而且,不管怎样,他也没办法,不是吗?跟着娜迪娅奶奶,喝着她做的稀汤,伴着她严厉的惩罚长大。

“我们全都身不由己。”我说。

“哼。当然这个心理学”(他发的是“身”理学的音)“决定论的问题是个有趣的讨论话题。例如,莱布尼茨,顺便提一下,他是现代数学的奠基人,他相信一切在创始之初就决定好了。”

“爸爸……”

“得,得。她还老是抽烟。甚至在米拉的尸床边抽烟。香烟是多么强有力的暴君啊。”他意识到我的耐心正在越来越稀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娜迪娅,我差点因为香烟而死掉?”

这是种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的计谋,还是他已经彻底地精神错乱了?

“我不知道你还吸烟。”

我父母全都不吸烟。不仅如此,当我十五岁开始吸烟时,他们是那样大惊小怪,闹得鸡犬不宁,以至于我从来不曾彻底上瘾,而且几年后就戒掉了,为了证明我的一个论点。

“哈!因为我不吸烟而侥幸活了下来,又因为同样的理由,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他的声音换成了一种放松的叙述口吻。他现在冷静了下来,开着他的拖拉机驶过过去那坎坷不平的犁沟。“你瞧,战争快结束时,我们进了那个德国集中营。在那里,香烟是人人追逐的硬通货。假如我们工作,我们会有报酬:这么多面包,这么多油脂,这么多香烟。所以不抽烟的人就能用烟来换吃的、穿的,甚至还能换像肥皂和毯子这样的奢侈品。因为香烟,我们总能吃得饱,穿得暖。这就是我们活过那场战争的原因所在。”他的眼睛盯着我脑袋后面的某个点上。“薇拉,不幸的是,现在当然是个吸烟者。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怎样初次与香烟打交道的?”

“没有,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你是什么意思啊?”他这样闲聊时,我有点走神了。现在我意识到,我应该集中注意力。“关于薇拉和香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长长的沉默。

“记不得了。”他望着窗外的人行道,开始咳嗽起来。“我告诉过你,娜迪娅,关于这些船用锅炉的事吗?说没说过它们有多么巨大?”

“别提那些锅炉,爸爸。请把刚才关于香烟的事说完。发生了什么事?”

“记不得了。没什么可记的。过去发生的事太多了……”

他当然记得,但他就是不说。

* * *

瓦伦蒂娜的姐姐来了。村子里的一个人去希思罗机场接的她,我父亲给那人五十镑,让他开着自己的福特嘉年华去伦敦载她回来。她不是瓦伦蒂娜那样的金发,而是黑发,打成小卷,精心地束在颈后。她穿着货真价实的毛皮大衣,精巧别致的皮鞋,嘴唇弯弯,唇色腥红,小而前噘。她向那房子、那炉灶、那吸尘器、那丈夫投去冷冷的、睛光闪烁的一瞥,然后宣布,她要住在塞尔比的叔叔家。

驶去。迈克搜索着收音机,寻找舒缓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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