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支教(4)

玩火 作者:肖仁福


联络员只不过是挂个名,其实没有什么可联络的,陈东的日子过得自然清闲。他于是经常往学校阅览室跑,一泡就是一上午。只是阅览室并不大,所订购的为数不多的图书也基本上是教学参考资料,专业性太强,综合类图书和可读性强的文学作品都是旧货,陈东原来几乎都接触过。

图书管理员当然知道陈东是市财政局下来的支教队员,见拿不出新书给他,便半歉意半抱怨地说:“学校这几年搞基建搞得山穷水尽,没钱添置好读的新书,不能满足陈科长,真不好意思。”陈东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翻翻。”管理员说:“陈科长是财政要员,给下面拨经费时,顺便把咱们学校的名字也写上,给拨个几万几十万的,我们这阅览室还会没好书吗?”

“是呀,写个名字还不容易?”陈东笑着道,心里却感到滑稽,暗想我陈东虽然是财政局的干部,但衣服口袋并不是用来装支票和铜板的呀。

如果不到阅览室去,就在校园里兜圈子,闻闻草木的幽香,听听树上的虫鸣。有时也到校园外的小河边行行走走,站站坐坐,闲看行云流水。黄昏时分,斜阳犹在,归鸟盘旋,炊烟袅袅,好一派田园风光。

陈东想起十多年前待过的中学,校门外也有一条这样的小河,傍晚常爱去走一走。那个时候他刚大学毕业,纯洁得有如未经污染的河边小草,一心要做全县一流的语文教师,备课、讲课认真得要命,深受老师和学生的青睐。丘比特神箭也伺机射中了他,班上一位漂亮女生在省报上读了他几篇作品,竟然悄悄爱上了他。

这个女生就是陈东现在的妻子张惠。陈东非常留恋那段恋爱的时光和婚后甜蜜幸福的日子。那时的张惠多么纯良、圣洁,也不知后来她是怎么变了的。陈东记得当时的小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张惠很满足,小日子过得十分温馨。后来陈东离开学校,进了市财政局,住房、收入各方面都优于先前了,张惠反而不满足了,开始数落陈东,待遇不如人家好,级别不如人家高,家里的气氛常常变得不那么和谐。陈东分析过张惠发生变化的原因,认为是社会风气使然。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恐怕还是张惠的虚荣心在作怪。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吃香,大学生起价,张惠找了陈东这个半搭子文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时至20世纪90年代,铜臭熏天,大学生甚至硕士、博士都在贬值,陈东虽然单位有工资可发,却既没升官也没发财,张惠便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不,前几天张惠又在他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陈东一气之下,干脆报名支教来了,也好过几天清静日子。

行行止止,陈东一路胡思乱想着,脑袋里塞满了今人往事。他发现已经好久没这么浮想联翩了。在城里除了吃喝玩乐,差不多不会思想了。看来环境是能改变人的。幸亏现在脑袋里的思维又开始复苏,陈东也就让思路信马由缰、驰骋跳跃下去,婚恋事业人生,想到哪儿是哪儿,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来个双重放松。落霞,村树,残桥,浅水,也在黄昏的辉光里变得神秘而又奇妙。陈东不由得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仿佛要将这黄昏的佳景拥揽于怀。

恰在此时,有人从水边逶迤而来。

这人不是别人,是吕品。陈东有些惊喜。心想莫非吕品也有自己一样的心思?他竟然无端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吕品上来就问陈东:“他们几个一扔饭碗,就东南西北地砌起了长城,你怎么却跑到河边来了?”陈东说:“长城随便哪里都可以砌,可这样的黄昏妙景却并不多见。”吕品望一眼陈东,很有同感的样子。

陈东心上的异样情愫被吕品的目光调动起来了,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表达的欲望,而这样的欲望对于陈东这已届中年的男人来说,不是经常能够被激发起来的。陈东告诉吕品,在大学里他最喜欢的是唐宋诗词,这些诗词里他又最喜欢关于傍晚的篇章。陈东于是随口念了两句:“‘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吕品也附和道:“‘为君持酒向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陈东说:“还是张舜民的《卖花声》好——‘醉袖扶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念毕,两人不觉相视一笑。陈东告诉吕品,过去他就常常在这样的山前水畔独自漫步,寻寻觅觅,去赴古人的黄昏之约。吕品说:“你还真有一腔浪漫情怀,你这样的角色,不应到行政部门去办那些枯燥的公文。”陈东说:“是呀,我常常想,我应该到一个与外界绝缘的偏僻山野去,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乡村教师。”吕品说:“我看支完教,你干脆留下来得了。”

“我听你的。”陈东说,“不过你得常来看我,我跟你把酒话桑麻。”吕品说:“如果真的将你留下来,你怕要哭鼻子了。”陈东笑着说:“总不至于吧,我原来不就在乡村中学待过么?”吕品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陈东说:“这倒也是。中国的儒士骨子里总有一种隐逸情结在作怪,实际真隐士并没几人。”吕品说:“大隐隐于市,支完教,你还是回你的财政局,去追你的名,逐你的利吧。”

说到名和利,两人的话题免不了又回到了俗世。吕品说:“你口口声声的,左一句古人,右一句隐逸,可我看你为人处世蛮有一套的,你下来支教,局长还用小车亲自送你到点上。”陈东说:“我也觉得这次领导对我好像太器重了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吕品说:“这是你在领导心目中有分量。”

陈东摇摇头,满腹心事的样子。而后陈东就把憋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毫无保留地对吕品说了出来。

原来海怀宝也有一些文人的底子,20世纪80年代初还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短文章。但他这人很实际,意识到自己在文学上难得有太大的前途,便及时改弦易辙,研究起经济来了,在经济刊物上发了两篇有些影响的论文,凭此成功地调进了市经研室,几年下来,竟从科员到科长,再到副主任,不大不小成了处级领导。当了领导,也就不必爬格子了,一门心思走上层路线,最后将市财政局局长的宝座挪到了屁股底下。

最让陈东没法忘怀的,还是海怀宝上任没几天的那件事情。当时海怀宝刚到局里上班,因胃病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这一下全局上下都忙碌起来,特别是科长、副科长们都纷纷前往医院探望,好像比自家的老子住了院还着急。陈东那一阵正为月底的一个笔会赶稿子,没把海怀宝住院这事往心上搁。等稿子写就,海怀宝已经出院,陈东也就不好意思再提着礼品上他家去了,完全放弃了一次讨好领导的机会。这还不打紧,偏偏又在海怀宝面前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为自己的前程栽下了一根恶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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