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我的故乡灯火初明

日本的面孔 作者:刘晓峰


阅读大江健三郎的《康复的家庭》,是在从东京返回北京的候机厅与飞机上。首先要感谢翻译者郑民钦先生,借他流畅的译笔,我这段归乡的旅程平添了一份知的快乐。

如果把生命由生到死的过程看成是一段旅途,那么疾病常常就是让人登上快车的快车票。得到这样一张没有人愿意购买的快车票,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然而有一些人除外,比如作家。因为照大江健三郎看来,作家生病,而且生的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痊愈以后,往往有一部成为他代表作的作品问世。

为说明这一点,大江健三郎举了井上靖作为例子。井上靖正是大病之后,完成了长篇小说《孔子传》。回忆起读井上靖的《孔子传》,还是20世纪80年代上半读硕士时。那也是一部值得推荐给读者的杰作。写孔子的传记,绝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对于一个外国人。文献阅读上的种种困难抛开不论,单就思想而言,要理解孔子思想中巨大的文化内涵就不容易,更何况还要用文学的语言把这一切成功地表现出来,仅想一下都会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井上靖做了,成功了,他的《孔子传》得到了日本读者与中国读者一致的好评。大江健三郎笔下的井上靖,让我想到《孔子传》中那位全由井上靖的虚构创作出来的孔子的第73个弟子蔫姜。这位癌症手术后刚刚恢复的老人,在与死亡做了一次血肉之战后,对死亡、对生命有了认识的升华。这升华后的认识如同一口仙气,超越时空注入了对孔子生平的理解和表现中,为《孔子传》增添了一份深厚的内涵。完成了《孔子传》不久,井上先生就去世了,那是一本用生命写的书。

《康复的家庭》同样是用生命书写的书。这本书主要写的是疾病,是罹患疾病的人的感情世界,是围绕病人的家属和亲友的感情世界。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光生下来时脑部先天残疾,尽管手术后性命无碍,但智力发育很慢。小时候光一直不开口说话,第一次说话,说的是“秧鸡”,是森林中自在生活的秧鸡的叫声,唤起了他的回忆——这叫声是他在喧嚣的城市里通过磁带无数次听到过的。光能够说话了,问题也没有结束,因为他虽有大人的躯干,却只有儿童的智力。这样一个残疾人在承受疾病带来的痛苦冲击的同时,也在面临巨大的挑战。从不肯承认现实,到理解和认识现实,到最后正视现实并寻找出通向康复的道路,光走过了一个艰难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时也是病患者和他的家属、亲友加深对生命自身认识的过程。

光最后成了音乐家。31岁的光,他的音乐会得到日本一流演奏家们的合作,举办于在日本闻名遐迩的“三得利大厅”。围绕着他如何克服疾病带来的挑战,大江一家以爱为结束形成了全新的康复的家庭。

疾病与死亡是生命的敌人,它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也是永远的胜利者。它们是无尽的黑幕,笼罩四野,笼罩天地。而生命,是那些在黑夜里闪动的灯火,它们正是因为穿透了无尽的黑幕,才显得格外温暖灿烂。郭沫若曾把中国比做一个浴火重生的凤凰,那实在是一个极好的比喻。放开一点想,对一个家庭,康复是加深对生命自身认识的过程,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何尝又不如此。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乘夜航飞机从中国去日本,飞机起飞时北京周围那片黑暗和日本的遍地灯火形成鲜明对比,曾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时近傍晚时分,我乘坐的飞机开始下降,当我合上书本把目光投向舷窗外,我惊喜地看到北京遍地的灿烂灯火。抚今追昔,眼前的景象让我不自主地想起书中的一句话——呵,我的故乡灯火初明。

2004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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