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永志不忘

日本的面孔 作者:刘晓峰


回忆常常让人感到岁月的力量。想到初到日本开始打工,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时间的沙土埋没了无数的白天和黑夜,十年我们做过什么,我们当时是想着什么做下来的,蓦然回首竟一片迷茫。能记起来的,已经不是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倒是一个一个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情还能连贯地接掇起来,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关于沈阳小伙子小李的回忆。

1991年出国前我在中国最著名的大学当讲师,每月的工资是124元整,妻子的收入比我也好不到哪里。有了孩子后,经济上慢慢出现了拮据的感觉。到日本时正巧赶到日本泡沫经济的尾巴上,许多地方缺人手,招工的人把汽车开到大学门口等待做短工的学生,所以报到后第二天就跟着队伍进了工厂。一直到出国,我的人生经历都是顺风满帆,我是从校门到校门读到硕士,多少算是知识人,长这么大没有做过更多的活。进厂后守着一台机器傻站一天,心理很不平衡。上海的学友劝我说,上海人管出国打工叫“扒份”,意思是暂时付出一份特殊的辛苦以摆脱贫穷的境遇。“扒份”就“扒份”吧,九个小时做下来,收入9000日圆,当时这钱在中国黑市能换到720元人民币,掐指算一下,比我在国内半年的工资少不了多少。于是每天上午一下课马上就坐车去打工,直到深夜。我满心欢喜地看着存折上的数字码一点点走向10万、20万、30万、100万…… 辛苦之中,有一份从来没有的充实。

可念书人毕竟是念书人。几个月后又开始想念读书的好处来了。于是每周五留出一下午泡图书馆。这样一来每周五就成了我个人的节日,到这天我会刮干净胡子穿上西装。日本大学的图书馆条件比较好,我读的大学书库外有一个很大的过厅,我就喜欢在过厅的沙发上读书,白色的书页翻动时我常常莫名其妙地会激动。我至今仍无限怀念那些消磨在图书馆的时光。

和小李就是在这过厅的沙发上认识的。那一天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读书,我抬头偶然看到他读的是《标准日本语》。“喂,中国人?”“你也是?”开始就这么简单地说了两句话,深谈是后来再遇到的事情。他告诉我他是辽宁人,家住沈阳铁西区,正在复习准备考硕士课程。

最初我以为他是因为要准备考试才总来看书的,过了年他考上了,也还是总能遇到。没想到还有和我一样放不下书本不去打工的同胞。那时便多少引为知己,来往也就渐渐多起来。于是知道他在中国连大学都没有念过,只读过中专,毕业证是买的。知道他从内心敬佩比如我这样的读书人。当时我想这其中大概少不了奉承的成分。还知道他喜欢社会学,认为这是未来中国必须加强的学科。

“社会学”,他指着手里的那本日文讲义说,“社会学是科学,一个社会该怎么发展,通过调查统计可以做出科学的规划,可以结构出最优的模式。特别对发展阶段的中国来说,欧美和日本的许多成功的先例都可以做极好的参考。中国缺的就是这个。”他那表情,让我想起电影《创业》的一句台词:抱了个大金娃娃。他爱学大概是天性,在国外入了社会学这一门,对他来说大概就是抱了个大金娃娃的感觉。

我和他也谈到过打工。他听说我在轴承厂看机器,大不以为然。他在一家酒店做工,工资比我一小时高200日圆。据他说离市区远一些的工厂,每小时的工钱可以拿到1500日圆。他正在学开摩托,准备今后去远郊打工。“在那里做,二小时顶这里三个小时。做三天,可以好好看四天书。一起学吧。”他劝我。他不知道我从小最怕开车,最爱迷路。

那一年中秋留学生聚会,我注意找他,可没找见。问别人谁知道小李的消息,一位留学生就讲起来,说他最近和日本人打起来,辞工了,现在好像又找到工作了。问那打架的原因,却是店里新近又来了一个中国人,言语不通常被老板闲言碎语地敲打。小李最初好像也没有什么表示,后来有一次老板用平锅什么的打了那个人的头,正在旁边的小李突然疯了一样抡起了拖布。听到了回家后便很惦记,打电话问,他家却总是没有人。

一天我正走在街上,突然一辆摩托车停在我身旁。摘下头盔,小李一副高兴样。“骑上啦!”“那是。我现在就在干一小时1500日圆的活儿,有这个,便利。”我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去坐了一会儿,六平米的房间,墙上贴满日文和英文的单词和一些我搞不懂的表格。他活灵活现的把痛打老板的事儿讲了一遍。“论文怎么样了?”“快完了。我现在拼命打一个月工,存够钱后总复习。我得往东大、京大考,那里的博士才叫博士。”他那份兴奋劲很感染我一段时间。

坏消息传来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赶到医院时先到的人说已经抢救很长时间了,恐怕不行了。他是清晨骑摩托赶往工厂途中被汽车撞倒的。在停尸房,只能看到他的脸,从额头到右耳有一道带血印的创痕,据说撞折的肋骨把肺也扎烂了。我们搞了募捐。我非常感谢学友们和热心的日本朋友,很快我们筹到了一笔钱,足够他母亲和家属来日以及办丧事的费用。开追悼会火化那一天,几乎知道的留学生都参加了。我们大家轮流着把白色骨灰一块一块拾进象牙色的瓷罐中。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离我们这样近。死亡是一块冰冷的铁板,再青春的头颅碰上去也有去无回。死亡让我们看到人生的尽头,在那里,银行存折上的数字是苍白的,房子和汽车都是苍白的。死亡逼着人去想怎样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

第二年我考上了京都大学的博士。为了维持学业我又做过许多工。虽然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时时读一些社会学的论文。我时常为自己的学识浅薄而羞耻。记得小李的老母亲到日本那一天,我们去接站,我自我介绍过后,她说了一句让我一直惭愧不已的话。她说,我知道你,我儿子信中说过你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我曾经设想过拿到博士学位时会怎样激动,想过拿到学位后一定再去打过工的地方看一看,但实际上那一天没有眼泪也没有去任何地方。我沉静地整理行李和书籍,心中想的是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我重新回到出国前工作过的大学执起教鞭。日升月落,如古钟的钟摆;生活非常平静,如水。

钱钟书说,出国留学就像出疹子,不出不成,出一次也就够了。一介凡夫的我辈却很难用这样轻松的口气谈论留学的时光。贲志而逝的学友,和那些消磨在洗碗池边、机器边的日子,那些曾一同吃过苦今天已经如流云般四散的人们,那些青春,那些感动,那些喜悦和悲伤,作为人生特殊的一页,于我正是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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