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梁尘三品(2)

日本的面孔 作者:刘晓峰


《唐诗三百首》,当年唤起过我多少怀古的幽思,给过我多少美丽的想象!《唐诗三百首》,当年怎样装点过我小镇的生活!家在山上,中学在对面的山上。下山上山,那时都是跑着。1979年,春节刚过学校晚上就开始上补习课。记得圆月下我踩着积雪奔跑向学校,一边高声长啸,诵读刚刚背下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那一刹时觉得无限的天地尽在我怀抱之中,倏然忆起,这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说来蘅塘退士选择了春日杀青这本诗选,我总以为绝非偶然。因为和宋以后的诗歌不同,唐人的诗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唐诗三百首》以“兰叶春葳蕤”开篇,以惜春的《金缕衣》压卷,处处透露出的,是选诗者独运的匠心。我曾想象过52岁的蘅塘退士编完《唐诗三百首》时的心情——华年不再,盛日如昨,忆不完沧海月明蓝田玉暖,念不尽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五十余年的光阴,如锦瑟弦索,一弦一柱,悄然思之,何胜惘然。一部《唐诗三百首》,以春始,以春终,在唐诗的大花园中选诗人为我们献上300余朵灿烂的花朵,而曲终奏雅:“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这四句绝唱,也许正是编选者最想要透过唐人的诗篇传达给后人的不二心语。可叹后来一些新注《唐三百》的人浑不解此,把诗篇恣意按照作者作品“科学地”重新编排一过。呜呼!唐突斯文,莫此为甚。自乔木而幽谷,世事如此,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

癸未(2003)年春日写于清华园

板桥道情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

这四句诗引自清人郑燮《道情》的开场白。郑燮号板桥,是“扬州八怪”之一,有清一代的名人。《松轩随笔》称板桥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又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画、诗、书和真气、真意、真趣这九个字加到一起,概括了郑板桥生平留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艺术形式和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古人说话言简意赅,有如此者。

郑板桥的画最初还是在大学中文系的橱窗里看到的,就是写有“衙斋卧听潇潇雨,疑是民间疾苦声”的那一幅。后来没少在画册里看到他的墨竹,也在北京和京都的博物馆中看过他的几幅真迹兰草。说到书,当然是指他的自称“六分半书”。今人评说他以真隶为骨合真草隶篆为一体是皮相之论,并不算说到点子上。说得到位的该说是清朝有名的江南才子蒋世铨,他道是“板桥做字如写兰”。这说的好。“吃亏是福”、“难得糊涂”这两幅字是大俗之中可见大雅的,世间常见。那笔画伸缩错落,参差有致,想想正是画兰的手段,做画的胸怀。至于说到诗,一部《郑板桥集》,我最喜欢的还就是十首板桥的《道情》。

“道情”者,同于打“莲花落”,是古时乞讨人讨饭时唱的,作用和今天在街头拉二胡吹笛子大致上异曲同工。说到这十首《道情》的来由,板桥说他是仿效先人郑元和。郑元和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的《李娃传》中买笑青楼以至沦为乞儿的主人公。这段落难公子咸鱼翻身的故事后来曾被编为戏曲广为流传,板桥从心性上对他很认同,在《沁园春?抒怀》一词中就写过,“荥阳郑,有教歌家世,乞食风情”。《道情》的开场白写道:“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是唤醒痴聋,销除烦恼”,盖他是想借此“醒人醒世”。至于怎样让人醒,不妨引给你几段听。几千年中国的历史,在他口中不过是“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蟠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时来也匆匆,时去也匆匆,所以功名富贵哪里靠得住呢?正是“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做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反不如“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潇潇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又怎比“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还有那“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我这等教书匠也在道情中有登场。道是:“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人道板桥之作有真气、真意、真趣。想一想这真气、真意、真趣是什么来头呢?《铜鼓书堂遗稿》记板桥有两枚印,一刻“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又一刻“七品官耳”。板桥做过潍县县令,官在七品,在任关心民生疾苦。而在他艺术活动最活跃的雍正、乾隆之间,顾炎武、黄宗羲等一代学人主张的经世致用之学行将变成陈迹,取而代之的将是“学问”,是乾嘉的朴学。33岁那年他出游北京,“日放言高论,臧否人物,无所顾忌,坐是得狂名”。他的气、意、趣显然和“学问上天,思想落地”(李泽厚评九十年代中国文化界语)的时势是不合拍的。十首《道情》写的是无为,倾述的实是无奈。而也许就是这番踢倒乾坤掀翻世界的不肯穷经皓首的心劲,外化为画为诗为书,才成就了这位郑板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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