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一到皖南，青弋江岸景色一天一个样，一步一个景。桃花红过了，梨花就白；芭蕉绿了，迎春就黄；菜花闹过了，杏花就醒。不红不绿也不闹的，是春兰，她们幽居深山，潜伏岩崖，悄悄地生，悄悄地长，待到那像禅定花朵惊人一放，你会觉着是九天仙女的指甲盖，按到了绿叶丛里，那真是惊世骇俗，风情万种。兰花的香气，你刻意去寻找，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就在你不经意间，或心灰意冷踏上返程时，一阵幽香，会悄悄钻入鼻子，直抵肺腑。那一刹，你会觉着，就是此刻死去，也无遗憾。难怪古人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兰花下的男人，肯定风流无比。这是上官在江边发现那片幽兰之后，发自内心的感慨。

一丛幽兰现在已经摆到了他的案头，每当兰香飘来，他的耳边就会响起嘀嘀哒哒的电键声，其实，他卧室跟电报房只隔着一个走廊。即使报房不发报，那种节奏分明的声波，也总会在耳边萦绕，听到声音，他就将鼻子凑近兰花，深深吸口气。

他觉着兰花的香气也像电键声样，会一波一波地发出。

早晨是特编旅早操练时间，旅部机关的参谋人员和士兵，都会出操，报务班是个特殊单位，因是昼夜值班，凡夜里上机房的，早晨就不用出操。报务班只有三个女兵，可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平时机关官兵，都向着宠着她们。冯豆豆即使夜里值了班，早晨也到江边去跑步，她跑步除了锻炼身体，还要侦察江边两个遛马的军官，这是她交给自己的任务。几天侦察下来，她就发现，隔着江水的这两个遛马人，好像都骠着一股劲，谁也不服谁。在她眼里，一红一白两匹战马，就是两片云。

这男人啊，真有意思，只要你死死盯住，总会发现他们的内心世界，尤其是他们要是喜欢上哪个女人，一盯就是一个准。

又侦察了十几天，她又有了一个发现。每次遛完马，上官总会扔下缰缰，在一丛花草间坐下片刻，有的时候，嘴里还会吟上一首古诗。那天，他下了马，却没有扔缰绳，而是牵在手里，朝那片花丛走去，随后就席地而坐。雪青马的缰绳，是两根细牛皮绞的，质地相当考究，上官手绾马缰，斜依花丛，一只胳膊撑着地面，坐了片刻，就脱口吟道：

唯奇卉之灵德，熏国香于自然；

俪嘉言而善美，拟贞操以称贤；

承秀质于楚赋，胜芳声于汉篇。

冯豆豆坐在不远处的另一片花丛里，悄悄听着，这是唐代颜师古的《幽兰赋》。在金陵女大的国文课程里，这首赋不知被她吟咏过多少回，可是战争却让她冷落了自己喜欢的幽兰篇，上官的一咏三叹，令她在刹那瞬间，有它乡遇知音之感。她没有敢惊动他，此时那怕是说一个字，不仅是对吟赋人的不敬，也是对那丛幽兰的不恭。她在倾听的过程中，已经闻到了来自草丛的兰花温馨。那是一股嗅一口就香透骨髓的幽香，是惊世骇俗的高雅之气。

上官吟完，就从花草丛间站起，在江边走了一阵，随后纵身上马。看着上官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冯豆豆这才走向那片花草。一丛春兰，摇曳着碧玉之身，欢迎女兵到来。几朵花瓣，欲开未开，吐着阵阵浓郁的香气。冯豆豆如痴如醉，依着花丛坐了片刻，接着又躺了下来，将耳朵贴着兰叶，她想花叶间肯定还回响着《幽兰赋》的余韵。一个男人，面对连天烽火，竟还有如此雅兴，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