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可能还在哪儿，那是一片很暗的水面，通过一条鹅卵石的堤坝与风高浪急的大海相隔。光滑的水面让人觉得湖底深不可测。除非遇到最恶劣的暴风，否则海里的咸水不会越过堤坝进入池塘。风化了的黑色树干立在潮汐的边缘，像记载那些早已逝去的文明的图腾柱。池塘以海鸟们出没闻名，那里还有观鸟的木屋藏在大树和矮木丛中间。但只有最有热情的观鸟人才会经过这段黑暗和险恶的路走过来。

塞迪的秘密地方是海和池塘之间的一小块平地，那里有一艘失事船舶的残骸，船体的一半扎进了沙子里。通过几级被损坏了的台阶可以走进船舱，在那里他们渡过了整个下午和接下来的几天。只有木板的缝隙里才能透出些光亮。他们笑着，看着自己身体上斑驳的影子，还有手指移动映出的线条。他看书、写字，或者安静地靠在被压弯了的船舱壁上；塞迪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用别人看起来古怪的方式有条不紊地做着家务。把她祖母准备的野餐精心地摆在光滑的石头上，在她宣布开饭的时候，把食物郑重地递给他吃。果酱瓶里装着池塘里的水，插上从悬崖裂缝里找到的芦苇、杂草还有不知名的、叶片肥厚而富有光泽的植物。他们一起寻找有洞的石头，她用细绳把它们串成链子，沿着船舱的墙面挂起来。

那个夏天以后很多年，那种混杂着海的气息的、腐烂的橡木散发的焦油的味道还会引起他关于性爱的刺激。他想着，塞迪现在在哪里？也许已经结婚，有了几个金色头发的小孩——如果他们的爸爸没有被淹死，或者没有触电而死，或者没有在塞迪起初的选择中被淘汰了的话。失事船舶的残骸已经找不到了。经过几十年的冲刷，这片海滩已经被大海侵蚀了。在最后一块船板被卷走之前很久，那根穿链子的绳子肯定被磨损而最终断掉了，那些小心收集的石头就会掉在船舱底部的沙子上。

4

十月十二日，星期四，玛格丽特·门罗写下了最后这篇日记：

回过头来看我刚开始写日记的时候写下的内容，很多都很愚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保留它。罗纳德·特里夫斯死了以后，我日记中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偶尔穿插点对天气的描写。安魂弥撒之后，大家似乎觉得这个悲剧已经彻底消失了，他也从未在这里出现过。没有学生再提起他，至少没有人再对我提起他，即使是在祈祷的时候。他的尸体再也没有回到过圣安塞尔斯，即使在做安魂弥撒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爵士想在伦敦安排火葬。应伦敦承办者的要求，约翰牧师把他的衣服整理好，阿尔弗雷德爵士派两个人开车来取走了那捆东西、开走了罗纳德的保时捷汽车。那些可怕的噩梦渐渐退去了，我不再满身大汗地醒来，想象着罗纳德全身被沙子覆盖，闭着眼睛摸索着向我逼近。

马丁牧师是对的。写下所有的细节对我有帮助，我要继续写下去。我发现我很期待晚饭后收拾好桌子，坐下来写日记的时刻。我没有任何天分，但我很享受使用语言——想想过去，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使它们能够让别人理解。

今天写下的这些不仅不是无趣的，而且是不同寻常的。和以往不同，昨天确实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我必须把它写下来使我的记录完整。但我也不确定到底该不该写。这毕竟不是我的秘密，即使除了我谁也不会读起这段文字，我也觉得把有些事写在纸上是不明智的。秘密没有被写出来的时候，它们很安全地锁在头脑中。把它们写下来就好像是泄露了，让它们像花粉一样在空气中传播，进入其他人的脑海。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也不全是胡思乱想。否则为什么我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我应该停下来不要写了？但是连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都不写，也就没有必要写日记了。而且这些文字不会被人读到，即使我把这本子放在一个没有锁的抽屉里。根本没有人到这里来，那些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到处乱翻。但是也许我应该在保密方面做得更好。明天我要想想这件事，但是现在我要把我敢写的都写下来。

最奇怪的是，如果不是埃里克·瑟蒂斯送给我四根他自己种的青蒜，我本来根本不会想起这件事。他知道我喜欢晚餐的时候把青蒜加在干酪酱里吃，于是常常带些园子里种的蔬菜送给我们。我并不是唯一的受惠者：他也送到其他木屋去，包括那里的工人。他来以前我重新读了一遍我发现罗纳德尸体那天的日记，当我打开青蒜的包装时，海滩上的那幅场景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接着所有的事情都连到一起了。我忽然记起，所有的情景都像照片一样清晰，我回想起做的每一个手势，说的每个字，除了那些名字——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认识他们。那是十二年以前的事情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昨天一样。

吃过晚饭后我带着这些秘密睡了。今天早上我想我应该告诉关心这事的人。一旦这么做，接下来我就要保持沉默了。但首先我要弄清楚我的记忆是否正确。我打了电话，下午又去洛斯托夫特买东西。后来——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我说了我知道的，这实在并不关我的事，现在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还有，毕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这是让人放松的。我很高兴我说出来了。知道一些事情而不说出来，会让我觉得继续生活在这里很不舒服，会一直担心是否做错了。现在我不需要担心了。整件事真的很蹊跷，如果埃里克不来给我送青蒜的话，我也无法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

这是筋疲力尽的一天，我很累，累得无法入睡。晚间新闻开始了，我想我会看看，然后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