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彩色螺旋式的双重生活(3)

生死欲念 作者:张永义


英国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Tennyson,1809—1892)以《悼念集》和《毛黛》著称,在他以史诗传奇为主题的素体诗《食莲人》里写到了一种“具有魔力的莲花茎枝”,不论是谁,只要品尝到莲子之后,就会厌倦漂泊,不愿返回家园。这个从荷马史诗《奥德赛》第九卷里摘引来的故事令人着迷。真的有一个食莲人栖居的岛国吗?真的有一种蜜甜的果实能够让人从此忘忧吗?此处,有关原文“lotos”一词的解释各式各样,在古希腊指鼠李科的枣莲,在埃及指白睡莲。就史诗的内容而言,这种使得奥德赛的同伴们迷失本性、完全忘却回家乡的“洛托斯花”(王焕生译本即采用此音译)不妨另称之为“迷莲”(谐音“迷恋”)。

如果说西方诗歌盛开里的“迷莲”让人们耽于安逸享乐,那么,月桂树在中国神话传说里的形象往往与痛苦、思乡等紧紧相连。唐代文人段成式在其笔记著作《酉阳杂俎·天咫》里记述道:“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就像西绪福斯推巨石上山的苦役一样,学仙有过的吴刚谪令在月宫中伐桂,而浓荫遮蔽的月桂树是永远砍不尽的。人生又何尝不如此呢?我们每个人都被幽禁在纳博科夫所形容的“时间之墙”里面,始终找不到秘密的出口,只有传说当中的月桂和迷莲时刻提醒或暂且让人忘却它的存在。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不至于陷入绝望的黑色深渊,成为“时间恐怖症患者”。

1902年,一个初到巴黎的爱尔兰人四处游逛,在医学院、剧院、妓院以及照相馆都能发现他的身影穿梭其间,他正朝着克尔凯戈尔所说的“一条嘈杂肮脏的细小梯子”奋力向上攀爬,偶尔还会在明信片上写几句粗俗猥亵的拉丁文,炫耀自己在巴黎期间和娼妓厮混的情景,然后再不无得意地分送给家乡的朋友们。这个打算在圣诞节前赶回都柏林的青年艺术家有一次路过车站的书报亭,他放慢了脚步,随即购买了一本名为《月桂树已经砍尽》的小说。大致又过了二十年,他终于见到了该书的作者埃杜瓦·迪雅尔丹。1924年,他和《尤利西斯》的法文译者瓦勒里·拉尔博一起促成了《月桂树已经砍尽》的再版。迪雅尔丹的小说描述了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丹尼尔·普林斯长达六个小时的晚间生活及其柏拉图式的爱情。“美酒、爱情和烟草万岁!”这些口号还不断地夹杂着纸牌、漂亮女人等等词语以及更加奇怪的字母发音游戏。来自都柏林的小伙子似乎一下子就被它给迷住了,或许还隐隐约约地找到了一种崭新的创作主题和叙述的方式。就在他读到《月桂树已经砍尽》整整二十年后,《尤利西斯》得以问世,出版该书的是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经营者雪维尔·毕奇小姐特意派人乘坐特快列车抢先送了三本样书给作者以庆祝对方的四十岁生日,收件人的名字正是JamesJoyce。

我无法猜想詹姆斯·乔伊斯这位20世纪西方文学史上的独眼巨人在阅读古希腊有关月桂和迷莲的记载的神话史诗时的具体内心感受,但是,当他追忆起迪雅尔丹小说所引述的民间歌谣,嘴角或许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们不再去树林,

月桂树已经砍尽。

突然闯来个美人,

把树枝拣个干净。

张永义

2005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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