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生(1)

生死欲念 作者:张永义


俄国“白银时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象征主义的开创者梅列日科夫斯基在著名的《但丁传》的开篇就谈到了这位意大利流亡诗人的两次诞生:第一次是肉体上的,第二次是灵魂上的。作为人子的但丁“第一次呼吸托斯卡纳的空气”是在1265年的五六月之间,所以我们从跟随诗人“在人生的中途”迷失于一座幽暗的森林之中,也由此进入了《神曲·地狱篇》的幻游之旅。1300年4月8日基督受难日,既是这部西方文学不朽经典的起点时间,也可视为但丁一生的伟大转折。梅列日科夫斯基这样概括诗人悲戚的命运:开始生活时是个孤儿,结束生活时是个被放逐者。

那么,这个弗罗伦萨古老的阿利吉耶里家族的可怜的小男孩,究竟是如何迎来他的“新生”?那是在1275年5月15日,圣马丁诺主教小广场上的那个方形塔楼投下了漫长的黑色阴影,我们的诗人在穷街陋巷之中默默哭泣,这对于一个童年不幸的孩子简直司空见惯,正当此时,那个八岁的小姑娘比齐·波尔蒂纳里穿着“如火焰般的红色衣裳”飘然降临,以一种闪电般的爱神的面容迅速击中了诗人的灵魂。因为诗人深沉的吟唱,她从一个卑微的银钱兑换商的女儿,上升为引领我们进入天堂的“光辉灿烂的淑女”——贝雅特里齐(Beatrice)。

在以散文连缀的三十一首“温柔的新体诗”的结集《新生》(VitaNova)里,但丁惊呼:这是一个比我强的上帝,要来支配我了!同时他也坦然承认,幼年时期不止一次想要一亲芳泽。新月派诗人王独清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将《新生》翻译成了白话文,其中最后一首诗中赞颂道:

“爱情”命令它停止在一个所在,

它看见了一位圣女,被重重的光荣包围。

有关爱情以及性欲等问题,还是让我们留待本书最后的章节来探讨吧。这里想到的还是我们的母亲和那个“新生”的夜晚。少年时期成为孤儿并且口吃严重的英国小说家威廉·萨姆塞特·毛姆的母亲在生下一个死胎之后也溘然离去,对此,作家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的多部长篇小说尤其是《人生的枷锁》(1915)的开篇都曾经描述过分娩或难产时的场景。毛姆本人也在兰贝斯的贫民窟里当过助产士,平均一天要接生三个婴儿,有的时候还要到手术室里观看剖腹产的可怕情形,在19世纪末这种手术的成功机率微乎其微。法国人波伊尔在他的那本真实有趣的《天堂之魔——毛姆传》里讲述了作家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例如他的孤僻个性、间谍生涯、漂泊行踪、风流情史,还有毁誉参半的晚年。活了整整九十一岁的毛姆老来昏聩,居然在回忆录里辱骂亡妻偷窃和通奸,还与私生女为了财产继承权闹上了法庭。这本薄薄的小书里也不乏感人之处。有一次,一个流产过两次的妇女再度怀孕,她要求进行剖腹产手术,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都不顾惜。毛姆亲眼目睹了婴儿的新生,而这名产妇却在夜里凄然死去。作家“皱起眉头不让自己哭出来”,显然他又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把新生的希望给了她的孩子,宁愿牺牲自我。在此我只想引述一首当代的汉语短诗来颂扬那个伟大的时刻:

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

户外,一声声蛙鸣

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芭蕉上的露水

一滴滴下来。

赤脚的女孩

连同月亮,

像刚刚醒来的欲望

引诱我出生,

我落在宇宙精密而无边的空荡里,

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

要生下我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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