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诡异的记忆(3)

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1 作者:耿立


  

不久之前我使用过一个五星级饭店的厕所,抽水马桶旁边的墙上有一个旋钮。我好奇地转了转,厕所里响起了电视之中新闻联播的声音。我第一次知道,五星级的房客即使在出恭时也要竖起耳朵,聆听世界大事。当然,如此高尚的兴趣多半出现于抽水马桶发明之后。否则,排泄带来的臭味是一个难堪的干扰。袪除臭味始终是厕所设计的一个前沿课题。据说,当年慈禧太后身边的工匠以及太监、宫女无不为之殚精竭虑。慈禧太后使用的便桶是一个檀香木雕成的壁虎,壁虎的腹中置有干松香末,便溺时掀开壁虎脊背上的盖子跨上去,完事之后太监举在头上顶出去清洗干净。如若出门旅行,车内备的便桶称如意桶,桶底铺上黄沙,再灌入水银,粪便落下之后立即埋没。显而易见,多数人无法享用这么高贵的皇家便溺方式。至少在我年轻的时候,街头的许多公共厕所臭不可闻。冲水系统损坏,无人清洗便池,厕所里面臭烘烘的气味富于质感,常常形成一种压强,甚至如同一堵坚固的墙壁令人倒退三步。一些公共厕所的臭味捂成了氨气,强烈的刺激叫人睁不开双眼。这种条件下,几分钟的排泄如同受刑。有一回我偶尔来到郊外,发现一个鱼池之上凌空搭盖了一座简易厕所。几根长长的木桩插入池塘,若干薄薄的木板钉成了四堵墙壁,两块石条铺成了坑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耳畔有游鱼唼喋,鼻间无臭气回旋,诗情画意,夫复何求!心旷神怡之际,我想象乡村的厕所必定是田园风光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正式移居乡村,成为名副其实的乡下人。居住下来没有几天,我对于乡村厕所的期待迅即破产。乡村很少使用“厕所”一词,农民直截了当地说“粪坑”。一些人说起过乡村厕所的尴尬:路边的男女厕所之间仅用几根麦秸潦草地隔起来,同村的男女一面方便一面聊天。我没有遇见这种情况,而是被几个农家厕所吓了一跳。这些厕所的墙壁由树枝、树皮和茅草围起来,底下是个近一人高的大粪桶。两根湿漉漉的木条架在粪桶上,稍稍滑动就可能失足落下。这些粪桶用于积肥,多时才清理一回;一眼望下去,可以见到粪桶里一团一团的蛆虫四处蠕动。我对于这种厕所有些不适。不久之后,我和一同移居到乡村的伙伴陆续将排便的地点转移至附近的一条铁路上。夜色降临之后,穿过山峡的一段铁路上时常有一批人蹲在铁轨上大便。如果这时火车驶来,铁轨就会像手腕上的脉搏一样有节奏地跳动;当火车头强烈的灯光照出了一个个白晃晃的屁股时,众人就纷纷提起裤子跑下路基。这一项活动不至于污染铁路。乡村的狗会及时地闻风而动,迅速地清理留在路面上的排泄物。多年以后我偶尔提到这个空旷的露天厕所,一个作家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居然曾经如此粗野。

移居乡村几个月之后,田间的劳动终于修正了我对于粪便气味的认识。田野上的风逐渐吹散了厕所制造的恶臭。挑起一担粪桶下到了农田里,挥舞长长的粪勺将桶内的粪便泼洒出去,迎风而来的粪便气味之中增添了酸腐的气息。新鲜的粪便通常不会直接投放到田地里。沤肥犹如一种发酵,酸腐的气息来自泥土和青草,来自稻草垛子和牛厩。我终于明白,踏入乡村即是踏入天地之间生生不息的伟大循环。从粪便、稻米到活蹦乱跳的生命,上苍指定了每一个环节不可替代的意义。置身于这种气氛,我不再对粪便嫌恶得双手发抖。湿淋淋地从水田之中爬上来,稍稍洗了洗就坦然地抓起了饭桌上的筷子。天高地阔,粪便与泥巴、沙子或者禾苗、青菜又有多大区别呢?当然,当时我肯定料想不到,这种酸腐气息竟然可以翻越三十年岁月,风尘仆仆地踏入我的安逸生活,正式通知一段记忆的复活。

(《美文(上半月)》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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