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瀑布

他挟了一颗花生米入口，就好像，

咀嚼着她给过他的日子。

“花生如金色飞溅的瀑布……”

他是小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师，手艺平平，也没什么雄心大志。却在无意中，觅得一位烹饪大师的菜谱残页，早已水渍虫蚀得不成样子，惟一能辨识的只有这一句话。

花生怎么可能像瀑布呢？众人失望地散去，他却在午夜蓦然惊起，眼前一挂金色的瀑布，每一粒花生都是一颗钻石的眼泪。

清晨，她被急急的拍门声惊醒，面前是彻夜不寐的他，满面倦意，眼中却有火舌在熊熊，“我一定要把花生瀑布的作法试验出来，我要做新一代的大师。”

她只无限信赖地看着他，点点头。

艰难辛苦的时光自此开始。每天，她上街买来大包小包的花生；而他长久地在灶间，对着一炉越烧越疲惫的火焰：水煮、油炸、火烤、爆炒……室内整日弥漫着花生的浓香，仿佛他无限蒸腾的渴盼，最后的成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他梦中的绚丽瀑布。

他终于暴怒，将炉灶一一推翻，盆碗都打烂，如困兽般咆哮痛骂。却又在第二天黎明，踉跄奔起，将炉灶扶起，开始下一轮新的试验。

一次次，她为他清理残局，料理杂务，轻轻为他拭汗，忍耐着他无休无止的焦躁与失落。终于在又一次劳而无功之后，她默默拥住他，在他耳边低语，“做不出花生瀑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原来不是很快乐的吗？”

她的怀如此安静温柔，他却不耐烦地挣开她，“可是做了大师，有了名与利，我们会更快乐，而且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她眼中的泪，他全不曾看见。

当她提起分手，他心中竟不见震惊，只觉得太疲倦，已没有力气反应感情。却在瞬间，心中掠过，他为她炒的每一道菜，她都说好吃。而这样的日子，早已睽违，花生瀑布的梦想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

她只静静地道：“一直都是你炒菜给我吃，今天，让我最后为你炒一次菜吧。”

点燃煤气炉，看淡蓝火焰如烟花蓬起，待锅烧热，清油滋滋有声，躁动不安，她将盘中花生倒进锅里——

顷刻间，他看见了花生瀑布：花生流泻刹那，油正沸腾，花生在热油里跳跃起舞，仿佛是金色的瀑布，自高处一往无前地飞身跃下，水花在阳光下四溅。

只一会儿的工夫，花生已经全部倒完，瀑布的幻象结束了。他却良久目瞪口呆。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花生瀑布不过只是司空见惯的场面，他还会为之付出全部心力以追求吗？

炒、炸、咸水煮、榨油、炼糖、做果仁、做配菜……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花生的一百种吃法，却为什么，从没有人认真地观察过它的每一步，到底是怎样的完成？

他挟了一颗花生米入口，细细品咂它轻脆外衣里的香浓与炽烈，就好像，咀嚼着她给过他的日子，渐渐，越来越慢，越来越无法下咽。

终于，他问：“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她许久许久没有回答，忽然溅满一脸金色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