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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7)

21世纪中国最佳随笔2000-2011 作者:耿立


说到程砚秋的男子汉血性,就一定要讲他和日本人的斗争。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戏也没法唱了,平汉路也不通,程砚秋闻讯后,想方设法从太原赶回北京东城什锦花园的住所。20日,日军猛烈轰击宛平城和长辛店。29日,日军进城,北平沦陷。紫金城下空荡荡,人们躲避在家,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的,只是日本军人整齐的皮靴声和杂乱的马蹄声。他与夫人相对无言,因为就在三个月前,自己和尚小云还为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将军表演了《弓砚缘》和《青城十九侠》,座中还有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而三个月后,将军却已倒卧在沙场。日本人找北平梨园公会,要其组织艺人为捐献飞机唱义务戏。程砚秋说:“我不能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去炸中国人。我一个人不唱,难道就有死的罪过?谁愿意去唱谁就去唱,我管不了。”第二年(1938年)梅兰芳隐居香港,余叔岩沉疴难挽,杨小楼病逝。程砚秋继续支撑着舞台直到1942年,他不与伪政权合作,不唱义务戏,不去满洲国,剧场不留“官座”,这引起了当局的不满,迫害也就接踵而至了。

1942年的9月初,程砚秋自上海经天津返回北京,在前门火车站受到日伪铁路警宪便衣的盘查搜身。他忍无可忍,厉声呵斥:“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说着便走近一根柱子,立在柱前,以防后面遭袭。为首的一个上去就动武,他挥拳还击。后面的几个狗腿子,遂一拥而上。程砚秋是来一个,接一个,把几个警特打得轮流倒地,狼狈不堪。程砚秋也就停了手,从地上拾起帽子。

狗腿子对程砚秋说:“以后碰见再说。”

“好,后会有期。”程砚秋说罢,整整衣冠出了车站。

回到家中,他才发现手腕上的金表没了,耳朵也被打坏了。事情说起来像侠客大片一样生动,又像一场程派太极拳表演。从此,一座北平城,传遍了程砚秋的身手如何如何。这事在当时、在今日,也决非哪个人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的。此后,日本宪兵和特务一直盯着程砚秋,还闯入其寓所搜捕他。1943年的8月,当他得知金仲荪夫妻患病又遇房东催逼搬家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劝金先生不要太悲观,说:“好戏还在后头,墨索里尼暂时休息,希特勒唱累了休息为时恐也不远了。”

梅兰芳是有民族气节的,抗日时期“蓄须明志”。其实,程砚秋也一样有民族气节。

息影务农

程砚秋聪颖过人,也坚毅过人。自那次前门火车站遭铁路警宪盘查群殴后,他决定息影务农。第二年(1943年)3月,程砚秋先后在北京海淀青龙桥物色乡居房屋,又在红山口、黑山扈一带洽购旱地六十亩,准备弃艺务农。熙攘人世,若能与自然机趣相契,便倍加珍视。他在日记里写道:“早思在海淀买房,思做农夫,不知能否达到此目的。并将大兄二嫂和三兄嫂等安置海淀,亦备自作归计,大家也可减少开支。理想如此,不知白住者愿不愿意出城来住?”又说:“因我极喜园艺生活,与世无害。演戏生活暂停不能不另做生活,以免落得白食饭无可对天。我常感做官之无味,尤其做现代官,也极想子弟们务农,儿孙们的心理恐怕与我不同。”

一条溪水,几片白云,柳梢月色,板桥残霜,都令程砚秋感怀不尽。他自己做饭,从早忙到晚。有朋友来探望,也是自己做饭,请吃窝窝头。夫人来青龙桥代洗衣服,程砚秋将初学乍练的贴饼子奉上,还一个劲儿地问:“好吃吗?”他学着耕地,耕了一亩,铧破了一块,又耕一亩,又破一块。损失虽大心情颇佳。人家说,他的样子“有冯玉祥之势”,他说:“冯玉祥焉有我精神!”种地需要浇水,他请人装辘轳。安装好了,程砚秋兴致勃勃地一边浇水,一边唱歌,还与安装工人一起,喝酒吃肉。他的乡居生活也并非全无烦恼。1944年,他想“扩大再生产”,于是乎买地,买驴,买饲料,买肥料,以及再购大木窗、铁钉、石板等供修建新寓所之用。为了承种更多的田地,程砚秋不得不宴请有关人等。两桌粗菜连酒,就花掉六百元(伪币)。这样一来,夫人就不大高兴了。夫人来,他也不大高兴了。日记里有这样记载:“夫人来了六天,将我每日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面、荞面、豆面炸年糕均吃去了。素瑛回城内,再住亦没的可吃了。”夫人埋怨丈夫务农花钱太多,且什么都不许老管家把家里东西往乡下拿。对此,程砚秋也生气也伤感,他在日记里写道:“好笑!我想一定觉得凡在青龙桥所用之物,同填海眼般从此一去不回返似的。我亦感觉自己太傻,清闲之福不安享而又经营地亩建筑房屋。人生如云烟梦幻,何苦自己苦自己,不晓得数年后,所有的东西又便宜了哪个?所有一切均我所挣,为什么我就应这样待遇,不是不公平吗?我真觉得太冤,人生再有二十年就死了,何苦太自苦,倘留不肖儿女胡花,更冤……”

紧张耕作,闲来读史临帖——这是程砚秋务农时期的日常生活内容。但“人生是大苦事,一切如梦幻”——却又是他在日记里反复咏叹的话语。应该说归隐西山,在程砚秋是蓄志已久的。早年他在上海演戏的时候,就曾请老画师汤定之作《御霜簃图》,预示着入山隐退之意。诗人周今觉为《御霜簃图》题诗四首。其中的一首是这样写的:“一曲清歌动九城,红氍毹衬舞身轻,铅华洗尽君知否?枯木寒岩了此生。”在他心里,息影舞台、安于农事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归宿。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所谓好花看到半开时,何况是快落之花呢”。但人又是复杂的,在以耕读为业的同时,他并未忘怀舞台。“不唱可惜呀!”这话传到程砚秋耳朵里,又颇感欣慰,觉得不枉自己多年苦练习。他时常对梨园界朋友折简相召,大家吃着棒子面的窝窝头,腌萝卜条,喝着小米粥,天南地北地纵谈艺术,其乐陶陶。剧作家翁偶虹是他乡村居所的常客。面对粗茶淡饭、土屋绳床,程砚秋不止一次地提醒翁先生,请多留心,遇到适合于自己演唱的材料,希望仍能编写为剧。为此,他解释道:“我现在虽然不登舞台,但是仓库里的后备物资,不能漠然视之。有朝一日,阴云消尽,我还是要为京剧服务。”

他归隐西山时,曾将自己喂养的鸽子分赠友好,一年后,一只鸽子忽然飞回程家,这令程砚秋惊喜又感慨。有朋友说:鸽子归巢,说明他谢绝舞台的日子快结束了。果然,日本投降后他搬回城里,立刻着手恢复演出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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