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皖河散记(选五)(2)

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2000-2011 作者:耿立


麦黄风

麦子在四月的皖河两岸,是最为金黄明丽的植物了。这种庄稼使南方的土地和粮食变得异常的生动和丰富多彩。直到现在我还非常奇怪,以稻米为主食的皖河两岸,在稻子黄熟的时候,乡亲们对一阵紧似一阵,将稻穗染黄的风儿熟视无睹,偏偏看见散乱在地上并不多见的麦子成熟,叫那刮来的风作“麦黄风”呢?这里,麦子作为南方独特的,点缀庄稼和生活的东西蔓延着生长在山坡地,表明了乡亲们一种什么样的成熟的期待?

说也奇怪,在麦子成熟的季节,真的就有那么一阵风刮过来。那风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古铜色,夹杂着皖河水的一丝清凉的气息。株株麦穗整整齐齐地伸展在天空下,如一把把麦帚,(不像稻子成熟时稻穗低垂)将天空打扫得异常的蔚蓝和明亮。在皖河边隐约可见的丘陵上,一块麦田就像一块金黄的烙饼,蒸腾着一种让人流涎的味道。乡亲们割完麦子,立即就将麦子在太阳下一粒粒碾下扬净,然后送进磨坊磨成白花花的面粉,用来做粑和扯成挂面,偶尔在吃腻了米饭的间隙,调节调节口味。

磨坊和挂面坊就是皖河岸边最富有激情和意味的风景了。乡亲们大箩小箩地将麦子晒干送进磨坊。磨坊里的磨子一律都是石头做的,很圆、很大。大多时是要两人才能推动它,还要有一个人将麦子一捧一捧地漏进磨眼里。或者就用牛拉磨,牛的眼睛上蒙了块黑布,人在一旁呵斥着,牛就围着磨子一遍又一遍的转圈儿。面粉磨成后,乡亲们很快又将它送进挂面坊里。皖河边的挂面坊有多少?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我的印象殊深,那就是一到麦黄季节,所有的挂面坊里都忙得热火朝天。扯面的师傅在晴天丽日里将那扯面的架子端到外面。架子照例是木头做的两根柱子,中间几根杠子上钻了一排排的小孔,白色的、细线般的面条被两根竹棍拉扯得很长。紧绷绷的,远远望着,像是晒着一匹白老布,或像战争年代战地医院洗晒着的绷带——这是那时电影上常出现的场面。当然,在乡亲们的眼里,挂面就是挂面,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皖河两岸,招待尊贵客人的最高礼遇,就是“挂面鸡蛋”——这与乡亲们喜欢叫“麦黄风”似乎并无内在的关联。

“挂面”在皖河边不叫“面条”。更不像在北方,还有“大宽、二宽、粗的、细的”之分。这里招待客人的程序是:先端上一碗挂面煮鸡蛋,然后“正餐”还用米饭。大鱼大肉的,还有酒。“挂面”含有一种祝福长寿、长久的意思。由于这个,扯挂面的师傅在这里就特别受人尊重,有点“技”高望重的意思。我有一个姨婆家、还有一位邻居都是扯挂面的,我看他们扯挂面很有讲究:面粉先用水发酵,水要恰到好处,发酵后师傅用手翻着、揉着,揉得满头大汗,汗珠子甚而就掉进面里。但乡亲们并不介意,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来奇怪,面粉在师傅手里,细软如线,坚韧如针,就那么揉、捶、打、拉、扯几下子,就如一根根丝线了。师傅们将那“线”儿款款摆弄出来,晒在太阳里,同时还晾晒着一份得意和自豪。

我家由于有了上述那层关系,麦子熟的时候,想吃挂面就非常的方便,用钱买或者用麦子换都行。要是人家做新屋,那屋正上梁的时候,乡亲们都会蒸上一点米粑,称上几斤挂面,然后搭块红布送过去。

后来,出现了一种专门磨粉制面的机子。在皖河两岸,要是那机子昼夜不停地响着,磨出白花花的面粉,一定是刮麦黄风的季节。

温暖的花朵

在皖河那纷繁的花朵中,棉花是一种最富于人情的花朵了。仿佛是某种神示,它总是赶在冬天到来之前盛开。那时候当然是皖河的秋天了。一泓秋水浅浅地流淌,如一摊白银泻在雪白的沙滩里,天地一片澄澈。站在皖河的中央四下张望,大片大片白得像雪的棉花远远地开放在皖河两岸。一不小心,你就会当做是谁放牧的一群白羊。更远的,似乎就是一朵朵飘荡的白云,逗得皖河刷刷地竖起了倾听的耳朵。棉花的白云,以它独特的姿态绕过了所有的谛听,在阳光下淋漓地抒情。

棉花似乎是皖河为寒流而准备的礼物。女人们穿着薄薄的秋衫,胳膊挽着竹篮,几乎不约而同地就走进了棉花的田里,她们小心翼翼而又大把大把地摘着棉花,夏天火烤火烤的阳光被如水的秋阳冲淡,但那炙热的光芒并没有远去,它们都躲避在棉花坚硬的壳里。女人们穿梭在棉花丛里,四周攒动的立即全是一张张棉花似的笑脸,不知不觉地,她们浑身也感到一些温暖。冬天就要到来,孩子们正等着御寒的棉袄,家里床上盖旧了的被子需要翻新,而一些老奶奶们呢?额头上深深的纹沟已让棉花擦尽,缺牙掉腮的笑得合不拢嘴。她们焦急地期待着,要将棉花捻成一绽厚厚的线棰,然后在寒冷而漫长的夜晚,摇着古老的纺线车,将那棉棰纺成一根根棉线。纺线是她们最为拿手的活计了。用这棉线,她们差不多就可以织成背带,纺成围巾等各种小玩意儿,然后留给自己的子孙。在活蹦乱跳的孩子们身上,老人看到他们穿着自己织成的小草、小花什么的。孩子胸前编织的“老虎头”在灿烂地微笑。

“弹花匠”因而成为皖河一种古老和最受欢迎的职业。乡亲们将棉花一朵朵摘回来,剥掉那褐色的壳,将棉花揉混在一起,在秋阳里晒干,然后就会邀请他们到家里,好鱼好肉、好烟好酒地招待几番。弹花匠喝得醉醺醺的,将弹弓调好,站在面前巨大的雪山上,放肆而欢快地用木棒调拨着。“嘣——锵锵”,“嘣——锵锵”。皖河秋天里的棉花散发出了一种金属的气息,两岸的弹花声弹奏起一种奇妙的音乐。使皖河变得闲适、优雅。河水因此也激动得不停地歌唱着爱情和劳动。尔后又归于一种平静。弹花匠将那弹好的棉絮弄得熨熨帖帖,如一方硕大的豆腐。高兴的时候,弹花匠还会细心地在网住棉絮的时候,用红线头织成“福”、“喜”和“新婚快乐”的字样——那样的被子,一般都是主人为待嫁的姑娘,或者为待娶的新娘而准备的。

新娘子在洞房花烛夜里,暖暖地捂盖着一床绵软阔大的棉被,除独享着一个男人的体香,同时能清晰地嗅到的就是棉花与阳光混合的气息了。这种人生中最奇妙的气息,搅得她们躺在温柔乡里,幸福地陶醉和快乐着。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毫不害羞地将这床棉絮拿到阳光下翻晒——通常这哪里是晒被子,简直就是晾晒着一种幸福和富有。

从棉花的播种到成长,以及制作成棉被、棉袄出来的时间短促。但对于其中的每一件活计,乡亲们都做得非常精心和认真。棉花是最不容易凋谢的一种花了,但它在生长、制作过程中,乡亲们领略到的幸福、愉快和轻松,却是皖河所有庄稼活所无法比拟的。不像种稻子和麦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在棉花成熟的季节,一朵朵白云绕山间。皖河到处飞扬着悠扬的歌声和欢快的笑声……当然,皖河人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栽插水稻和麦子。相反,他们不像完全以棉花为生的棉畈区那样,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棉花。像仅仅只是为了欣赏一下自己种的花朵,他们种的棉花最多只管家里床上盖的和身上穿的就够了。棉花大都习惯生长在山地上,而皖河流域大多是水田,土地并不富裕。乡亲们觉得,这就是上苍的一种安排。上帝给他们的分工就是种稻,没必要白白浪费大片大片肥沃的水田种棉花。

什么地长什么庄稼,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皖河两岸除了大片大片的白棉花,在秋水茫茫的季节,还有白色的芭茅花和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它们一般都凋落在冬天——只有棉花既干净又利索地在秋天里成熟和结束。冬天真正来临之际,寒风吹彻了皖河每一处村落,那时棉花便穿在他们的身上,温暖在他们的身心了。

谁都清楚,乡亲们感念棉花——是因为真正的白花,雪花就快要降临到皖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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