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苍凉(1)

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2000-2011 作者:耿立


致苍凉

刘烨园

时间,从每一个地方走过,从每一个心灵走过……

哪儿,是她蔽月启程的故乡?

她又将在哪儿停泊?寻岸钻木取火,微笑着,一枝一枝,撩旺如塔的柴禾——几绺火亮的云,就这样,在创造中升起来了……

她们是信笺么?是时间在召唤她的空间弟兄?

时空相约的出处,是在浩渺的海边吧——在盲人荷马不在意沾衣的晨露,独自油然弹吟的一段激昂的史诗里?或许,是在密林烟瘴的天涯——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怅惘,一代一代,至今依旧夜夜穿越人性深雨的蛮荒……古楼兰“丝绸之路”上,那个风沙肆虐的客栈,一位叫“马羌”的羌族姑娘,在暮色里实在难挨情欲与苦恋,她一字一血写就的情书,那封永远未能寄达的情书,是否也正是因着时空的爱抚,才在千年之后从茫茫大漠里出土——这时的读者。即使已是无诺无信的今人,她也像同时重见天日的那幅集东方汉字、希腊肖像、佛陀华纹为一体的彩艳古画一样,永远灵韵烂漫,悠远至美,又鲜润感人……

抑或,时间也停驻在那部被无数人阉解的“朦胧”的《野草》里——地火浓烟的深处,飘忽着那个东方“过客”不死的身影:肉体精血焦灼,浩茫心事接连广宇,却又“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然而那是青年时代的事了。在中年的《野草》里,他久久裂心仰叹的,也许却是个体的短瞬生命,在天地静谧如初的深夜,似乎不期然地相遇时空博大恒久的沉雾时,每一个智者,皆会油然而生的人生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渺小与虚无——真实的、与生俱来的渺小与虚无,永远挥之不去,人又何以总是幻想着战胜它们呢?是否无益而徒劳?

“过客”这样想。想下去——于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非“关注”它们不可呢?你跟随你的,我走我的路,你就蜷息在你应该在的心灵的一隅罢——哪怕爱因斯坦也曾这样求索愈深,就愈神秘于“上帝”的造化。

在他百感交集的《野草》里,东方的“过客”终于这样彻悟了。这是人在最彻底的绝境里的彻悟。三四十岁以后的光阴,自古就是愈来愈快的,不知不觉转眼就是五年、十年!“彷徨”不起了——于是,这个独行的“过客”用《野草》这曲一生中唯一的“主观”与内心的绝唱,与形而上的种种冥思,做了终于渐渐飘远的最后诀别!

中年的诀别,是时空删去累赘的苍凉,是苍凉里归来的热血与方向——沧桑如雾,热血坚定、单纯,方向,亦不可替代!

于是从此,“过客”像摩西一样划开了“天”、“人”的河界,跃上的是只有现实的峭岸。他义无反顾、再不回首。他拂去时空在鬓间的笼罩,踏出《野草》深陷的犹疑,也走出了生老病死的悚惧之泽,大步地只求“速朽”,只知人生愈短瞬,愈本来就渺小,那就愈应该充实,愈必须“加速”,愈要在现实中握紧拳,绝不懈怠地边走边举着刺向黑暗甲胄的匕首和投枪……他在苍凉里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唯一。

独立的、现实的、局限的、自我的唯一。

人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各自的唯一的自我。人有权利怎样自我,哪怕像不朽的“过客”一样,由于是在现实中搏杀,所以更容易散落一地局限;也哪怕指出这局限的后人、后后人将比“过客”更局限——因为他们还远远没有像他那样,深知局限是时空赋予生命的正常与无奈,并深知问题的实质,根本就不在局限和指出局限,那是时过境迁,如茶客聊天、如白发宫女闲坐说玄宗一般简单却无力的(那些以别人的“局限”之托词,来膨胀袄下之“小”的极不磊落之徒不在此列)。

黄金分割律不是说,0.618就是极美么?

因为“不完整”、“不周正”而极美,也因为局限而极美——白云苍狗,如果局限是不言而喻的话,是任何人,任何事皆注定如此的话,那么,问题的实质,也许就仅仅在于分辩此局限非彼局限,在于思考局限时要对应它所置身的时代、处境,要打通“过客”与时空绝地的关隘,要公正于局限所活蕴的内涵、作用、方向、牺牲,以及她们小于或大于局限之比例的生命价值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公道,当年的“过客”也早已弃枷不屑了。他只是做,只是死了拉倒——而仅此一点,于无意中,不是竟又证实了群起而责的后人、后后人自身的局限,已不知深重于他丰蕴着金脉的局限多少倍了么!

一程一程的生命。恐怕只有当沧桑成为这样的苍凉,苍凉得清澄、透彻,苍凉得深邃、弥重之时,就像我的人间故乡那雨后的凝望一样——时间,才会在这时停驻下来,在人的心灵里,撩旺思绪的篝火,朴素、宁静,跌落功名,并使那一如既往的硝烟,也飘零得有如生存的日常罢。

这也许就是艺术了。

但这是生命的艺术,人生的艺术,而非语言和体裁的一枚叶子。“任何一个这样的人都是你。”在生命之柢的丰富里,文学也罢,音乐也罢,舞蹈、绘画、建筑、戏曲……不都是极小的一枚载体的叶子么,且有时还是太轻太不重要或有病菌的叶子。它们可曾有缘与浩瀚无垠的时空对话,就像维斯瓦河岸边的亚当?米奇尼克[1] 在与银鹰一起飞翔一样——几瞬即是一生的绚烂,一人即为一个民族的精华?!生命不仅仅是属于人的。人的诞生不过只有二三百万年,又遑论个体生命的几十年光阴?在时空那儿,所有的自然之子,几万几亿年,不都是先于人类,而来自同一个故乡,同一个平等的、血脉相连、万物同源的神奥而广袤的蓝润殿堂么?

那虚无的源头,又可是苍凉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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