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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山一夜记(1)

山魔:嗤笑之物 作者:(日)三津田信三


乡木靖美

去年初秋,也就是御山神社举办秋日大祭的第二天,我爬上了横跨故乡初户村的“三山”,参加村落中自古相传的“成人参拜”。

流经奥多摩的媛首川的源头是神户的高地。神户高地由海拔一千米以下的群山所组成,是一个低山地带。但这些低山的地形却复杂古怪,大大小小的山峰就像被暴风雨蹂躏的海面,浪尖迭起;又像是巨木盘根错节的树根,四处延展,蜿蜒起伏。群峰之下,必有低谷。山谷相连而成迷宫,常常让误闯者有进无出。继而无人敢轻易踏入这片山岭。

但这并没有吓退乡木家的祖先,以及一帮充满开拓精神的外来者在神户定居的打算。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奋斗,初户村逐渐成形。乡木家在本地扎稳了根基,并且一跃成为村中最大的地主。乡木家拥有神户最好的一片山岭,他们掌握着当地的林业直至今日。

我一开始就对初户的历史以及乡木家的产业完全没有兴趣。说没兴趣或许还轻了点,我甚至不想和他们攀上任何关系。尽管我是乡木家的四男……

上头的三个哥哥分别名叫猛、刚、豪。或许是得到“威名”的庇佑,他们一出生就拥有顽健的身体,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毛病。如今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并且全都继承了家业。父亲说过,当初在给三哥取名的时候想到了豪猪,于是就单取一个“豪”字,但这个“豪”字的发音并非豪猪的“豪”而是豪迈的“豪”。[ 豪猪的“豪”日文念“やまあらし”,豪迈的则念成“ごう”。]另外,家父名叫虎男,祖父名叫虎之助,看来给男孩子取一个威猛的名字是乡木家的传统。

哥哥们从小就又威又猛,没给乡木家丢脸,让父亲觉得十分自豪。而我却生来就是棵病秧子,和那三个与其说是外向倒不如说是多动的哥哥相比,我是个极其内向的孩子。小的时候成天抱着本书躲在家里,就这样度过了我的童年。

四本松的阿种婆到现在还经常对人说,我之所以和哥哥们天差地别,是因为在出生前家里人都以为这一胎会是个女儿,所以便事先取了个女性化的名字“靖美”。我想她会这么说,是记恨当初没有找她接生,而是找了终下市的医生来帮忙的缘故吧。但不管她这话有无依据,村里人都信。

有了三个儿子的父亲,听说母亲又怀上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要个女儿。愿望驱使他在我出生前便给我取了个女孩名字。结果等孩子生下来,却是个体质柔弱的男孩。大失所望的父亲便把“靖美”原本女性化的读音改成了男性化的读音。看,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从我记事开始,就记得没少挨三个哥哥的揍,尤其是豪哥经常打我。三个哥哥的感情都很好,但打起架来,还是猛哥最厉害,刚哥和豪哥只有挨揍的份儿。刚哥挨打了,就拿我和豪哥撒气,而豪哥的泄愤对象当然只有我了。猛哥打刚哥,刚哥打豪哥,我总是悲惨的受气包。其实和三兄弟对我实施肉体暴力相比,伤我最深的还是父亲让我感到心寒的冷漠。无论我多少次向父亲哭诉自己的委屈,他也从来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过。他说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兄弟吵架。但我觉得这绝不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被他们欺负的感觉简直就像在地狱里煎熬一样痛苦……

或许是觉得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很可怜,母亲对我格外疼爱。但这种疼爱又不能表现得太露骨,毕竟家里掌权的是信奉大男子主义的父亲,所以母亲表面上还是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转念一想,这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母亲和我保持距离的原因并非父亲,而是她内心的愧疚。父亲想要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她却生下我这么棵病秧子,没能给乡木家争气。她见到我,愧疚感就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

想来想去,真正疼我的,就只有祖母了。直到六岁,也就是“学校教育法”规定儿童必须进新制小学上学的年纪,我还和祖母睡一个被窝。晚上要听她给我讲故事,我才睡得着。想到这里要谢谢祖母,托她的福我很早就体会到了读书的乐趣,这和我日后学业出众有很大的关系。后来在祖母和和堂兄的劝说下,父亲才同意供我念大学。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今天根本不可能在东京当老师。我真为自己有一个好祖母而感到庆幸。

刚才提到了,我能去东京读大学,堂兄高志功不可没。他是父亲底下那个弟弟的三男,高志表哥的样貌和我一样,就像个没熟的葫芦似的又瘦又青,和父亲的关系却非常好。他和他的两个兄长以及我的三个哥哥不是一个类型,和我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运动白痴,但读书很在行。另外他读的是私立高中,我读的是国立高中,但两个人都理想成为英语教师。只不过我们在成为教师理念上有很大的差别。他看到我自费买了一套昂贵的英语教材以及录音机的时候笑着说,有那个钱还不如用来吃喝玩乐呢。看来远离父母,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对堂兄的性情有很大的影响。

同人不同命,高志说什么父亲都没反对过,反倒是对自己的儿子……唉,多说无益,或许正因为是自己的儿子,他才那么苛刻吧。现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

亲戚们一直夸奖高志是乡木家最聪明的孩子,但这块“家宝”在大学里玩了四年,成绩差得惨不忍睹。如果不是我屡屡代他点名,借他讲义,他根本凑不齐出席数,也无法顺利毕业。回想起自己为他做的这些事,常年淤积的自卑感逐渐消失。细心想想,父亲给我施加的压力我还能理解,但面对堂兄我自卑个什么劲儿啊?但那都是过去式了,在东京读大学的这几年让我领略到堂兄的真面目,自卑感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几年大学生活让我和老家神户的那个小村,还有乡木家之间培养出一种疏离感,我也终于能够脱离他们自立门户了。

如果事无蹊跷,人生就这么进行下去,恐怕我会成为一个平凡的中学教师,过完庸庸碌碌的一生吧。

但事与愿违,就在去年初夏,我收到一封从神户寄来的信。寄信人是祖母。信上说父亲又开始唠叨,希望我回去进行成人参拜。还说只要完成这个仪式,家人就会承认我是乡木家的成年男性。不过寄信人祖母却在末尾补了几句,大意是我不要在意父亲的话,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这个成人参拜是一种成人仪式。初户出生的男人在二十岁的盂兰盆节那天,要一个人从三山的里宫沿途参拜到奥宫。说白了就是“乡村成人式”。听说以前十五岁的时候就要参加这种仪式,应该和古代的“元服”[ 古代男子成年开始戴冠的仪式。古代日本武士十五岁就被视为成年。]的意义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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