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莎士比亚的人格(13)

周辅成文集 作者:周辅成


②关于自然化的思想,也是英国本土的。布兰德斯(Brandes)证明说,英国文学最大的特色,就是对自然的器重。就是最空想、最浪漫的诗人拜伦,也对自然最为崇尚。英国并不是只有渥茨华斯(Wordsworth)才是纯粹自然派诗人,几乎所有诗人,都是自然派。不但如此,小说家,戏剧家,不少人都有这特色。布兰德斯这话,并没有说错。莎士比亚在第一、二期剧本中,确实每本都有大自然的清风,徐徐拂来,他把他的故乡的景色,全都搬上舞台,我们看过他的剧本,真像与他同住在斯特拉福乡村一样。这种看重自然的思想,流变到以后,便养成自然主义的态度;并用这态度来了解任何一个人物,将有明显性格的人物,有血有肉地如实搬上舞台,不加一点粉饰,不化一点装。这种精神,莎士比亚一直维持到尾,所以英国人看了他的剧,都了解他,尊敬他,觉得他是英国人的灵魂的抒发。

③ 再次,是关于现实与理想的问题。老实说,英国人重经验,也许压根儿不懂得什么叫理想。推动他们行动的,是实际,是社会功利(不必是个人利益)。他们的诗人的理想,如果翻成理论上的文字,就是如何好好作一个人,在现社会下,怎样尽我们一己的力量。他们对社会都有改造的愿望,但很少有激进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或称之为理想),并不是放在口上,而是藏在心内。所以他们不论对社会、对人生,都不相信思想有最后决定的力量。他们甚至怀疑思想可以造出行动来。在他们的意思,总觉思想是后于行动的东西,人是生活了之后才有思想,不是有了思想,才有生活。因此,英国人不相信“理想”有什么真实性。(当然,这里不包括唯心主义者)他们对理想,总是心存怀疑,好像哲学家休谟,总不相信思想有力量能引导我们认识“实在”(Reality);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伯拉德来(Bradley),认为我们要知道“实在”,必不免要自相矛盾。然则他们岂不会从对理想或“实在”的怀疑,遁入空门么?这又不然。因为他们相信经验,是真实的,生活也是真实的。这一种态度,在莎士比亚人格中,甚为明显。在他所写人物中,凡用思想的,多半是失败的,没有出路。不是怀疑,就是忧郁。哈姆雷特、马克白、杰克,都因为这样而走上了应得的灭亡的道路。至于安静地、平近地生活下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预期的结果。他们的生活很平凡,但还能生活,甚至愉快地生活。这些都是注重现实的英国民族性中的最大特色。

[C]在英国,无处不可见这种生活上、人格上的境界和情调。这种境界与情调,显然难见于盎格罗(Anglo)以外的民族。其他民族,也不乏幽默、不乏自然派作家、不乏重视实际的人,但他们的境界与情调,显然不如英国人,或盎格罗民族(包括从英国分出去的美国、加拿大等国)之甚。这一点,我们必待比较才能明白。

① 德国属日尔曼民族,与英国民族,似乎刚刚相反。他们一直瞧不起现实。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根据一个理想去工作;生活,始终在紧张中、严肃中。所以这个民族,常常在纳闷,焦虑理想如何实现?你叫他幽默一下、笑一笑,他会觉得你是“玩世不恭”,是一只不识大体的大猪。你对他讲自然何等美好,现实如何完善,他以为你是整个儿抛弃了人的理性。总之,人颇像一位半神半人的精灵,好像活着是为了替天行道。假如换成了英国人,他们定会受不了这种严肃空气的压迫。如果说英国人也有严肃的话,则这种严肃,明明是从他们那种等待时机的心情,发表出来的。

要说英、德这两种民族性,在价值上有什么高低之不同,这又很难说。我们要知道,德国人最喜欢英国人的作品。他们虽然不是用来指导生活,却是用来调济或补充他们的生活。德国人的生活,有它的缺陷。他们的浪漫派诗人,都喜欢莎士比亚作品的清淡、沉静。俾斯麦(Bismark)每在政务完毕后,总喜欢回家带着小狗和拜伦诗集到溪畔去消度他的余时。可见民族性虽有差异,但不足为互相了解的障碍。不过,我们从此要去看清楚莎士比亚人格的境界与情调,却不能不注重他和德国大诗人歌德的不同。这不同,不是时代的不同,确是民族的不同。正是从这里,可见出莎士比亚人格的特点。歌德与莎士比亚,都是发挥人性到极致的人,然而两人走的路向却不一致。以求“真”而言,莎士比亚显然只在求人力避去除“伪造”,只要除去人为的“伪造”,“真”,自然显现,真的人生,就是最自然的人生。但歌德则不然。他以为人的禀性和内在价值,都必待发挥扩充而后更完全。我们的生活,只在发挥自我的固有的感情,由自己的人格的极度开展,以至于极度完善,像歌德的浮士德一样,你是以自己的有限向无限的自然冲杀前进,你就算是得到了真正的生活,明白了真正的人生。这两个大诗人的两种态度的差异,可以归结为:一是从“人”的实然(Actuality)看到人性的全部,一是从“人”的“可能”(Potentiality)看到人性的极致。一个是向四周扩张,一个是向前推进。向四周扩张的,好似我们在海上飘荡,愈远,眼界愈大;看的事实愈多,所知的自然与人生,也愈真确。向前推进,很似黑格尔的宇宙观,人是要向茫茫大地上无限前进,由于我们要从现实脱颖而出,遂不能不每时每分都与现实冲突和斗争。如此,生活也成了一场血斗,而不是一场自然开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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