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2 亲爱的,我多想靠近你(4)

刺鸟 作者:李巍


她放心地转身去厨房。

我看到她转身的背影,仍旧穿着她结婚时,父亲给她买的现在却洗得发白的红色衬衣,一条蓝色的粗布裤子。怎么看怎么像时光倒退二十年。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曾经美丽的母亲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始终记得,当年季叔叔在世时,她总是将头发盘成发髻,笑容整天挂在脸上,温婉且楚楚动人。

可是,现在……

像是食物尚未消化,继续在胃里发酵,冒泡。

我强吞咽着口水,压抑住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厌恶感。再重重地反锁上门。

眼泪大颗大颗地潸然滚落。

要是时光可以倒流,五岁那年隆冬的晚上发生的一切可以抹去,父亲,母亲,我。

我们的命运是不是可以重新书写?

我们是不是可以将幸福握紧在手心,再也不要松手?

5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关上卧室的房门,独自躺在黑暗的房间里。是顶层的阁楼,阴暗破旧,与楼下的住户形成鲜明的对比。要不是居委会可怜我们,我们甚至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而像阮静子家那种跃层式的建筑,根本就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奢侈的梦了。

意识到反差的巨大,心里那条自卑的虫子又开始作蛊了。

我将头深埋进棉被里,努力不去想那些让我烦恼的事情。渐渐地竟睡过去了,在沉睡中,我开始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大雪纷飞的隆冬。

铺天盖地的雪地里,一个魁梧的男人将一把尖刀准确无误地插入另一个瘦削男人的胸口。刀口拔出的刹那,鲜血像墨汁般的喷出。大地瞬间开出无数朵妖娆诡异的玫瑰花。一簇簇地争先恐后地盛开、绽放。迅速地蔓延出一大片。

男人的脸隐匿在红色的花海里,被寂寥的天光辉映出迷离的白光。

犹如一片巨大的雪花。

慢慢地融化,消失。

永远地消失。

我从梦中惊醒,摸到湿润一大片的枕头。忍不住再次落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梦里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我知道。这并不是梦境,这是我五岁那年的亲眼所见。那个拿刀的魁梧的男人,就是让我蒙羞,以他为耻辱的父亲。

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夜晚的情景,依然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从那个时刻开始,整个世界仿佛俄顷之间颠倒了。

我突然变成了怪物,顷刻之间以倒立的姿态来看待世界。

我记得父亲出事的那天正是隆冬的最后一天。他是个司机,常年在外跑运输,难得回一次家。即使偶尔一次回家,也总是抽烟酗酒,动不动就拿我们母女出气。

我恨他,我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有个姓季的叔叔总是来我家,帮着母亲干活儿,还会带很多零食很多玩具给我。他很宠我,从来不会凶我一句,还喜欢将我放在膝盖上,给我讲故事。每次我睡不着,他都将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地拍打着我的后背,直到我带着笑容睡去。

但是,父亲回家的日子,季叔叔是从不过来的。

我总是盼望着父亲出差,季叔叔好快点儿过来看我。因为他给我的温暖是父亲从未给过我的,超过了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那天离城冷得出奇,刚好暖气坏了。李菊花又给季叔叔打电话,不多久他来了,怀里抱着个取暖器。他将取暖器插上电,房间里顿时变得很暖和。我们三人围在沙发前烤火,看电视。不久,我就睡着了。

迷糊中,季叔叔将我抱进了卧室,又给我盖上了棉被。接着,我又睡过去了。

半夜里,我听到母亲的卧室发出尖锐的叫声,接着是凄厉的哭声。我惊吓过度,赶紧爬了起来。

母亲的门敞开着,卧室里灯光明亮。

我看到季叔叔满身是血地躺在床上,母亲披头散发地扑在他身上,没命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在他们面前,还站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鲜血染红了刀面,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面。

我吓蒙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等那个男人回头,我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我的父亲。

那个瞬间,对这个男人长期压抑的仇恨迅速地生根发芽开花。我冲过去,发疯似的捶打着父亲。

他不还手也不说话,任由我发泄。满脸的泪水,看起来很是凄凉。

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混迹于我的泪水。我终于累了,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蹲下去。他看了我一眼,失魂落魄地走到沙发前,倒头就睡了。

我摸索到季叔叔身边,像过去般在他怀里躺下来。他的血浸湿了我的衣服,但是却那样的温暖。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他依然眼睛明亮地看着我,仿若过去一般。

第二天,父亲被一辆警车带走了。他走的时候手上戴着冰冷的手铐,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划破静谧的清晨。

我躲在小区花园里看着这一切,抱着我心爱的洋娃娃。眼睛红肿,却始终没哭。

是的,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我想,我在五岁那年已经学会了坚强和伪装。而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我最好的启蒙老师。

三天后,母亲和我一起去郊外的墓地埋葬了季叔叔。下葬时,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个小男孩从天而降,她见到我母亲就像杀红了眼的疯子,没命地殴打着她。我哭着去帮忙,却被母亲推开了。

不管那个女人如何打她,她始终没有还手。更让我吃惊的是,母亲似乎很乐意她这么做,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

女人打了母亲很久,然后抱着小男孩坐在旁边的土堆里,看着我和母亲忙碌。葬礼完后,她带着小男孩离开了。

我隐约记得那是个奇怪的孩子,表情漠然,不哭不闹也不说话。一个人玩弄着脚边的花草,摘下来又撕碎。撕碎了又继续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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