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书摘(13)

日出之前 作者:(乌克兰)米哈伊尔·左琴科


7

惩罚之手因我吃东西而降罚于我。然而母乳只是我婴儿期的食物。此后,母亲的乳房对我来说成了女性的标志,成了女性共有的要素。

这么说,在我看来,女性的形象也包含有惩罚之手吗?这么说,我也应当同样害怕女人,避开她们,唯恐她们给予我报应、惩罚吗?

我翻阅我的回忆录,胸口像揣着一只小鹿似的怦怦乱跳。我激动地追忆我少年时代的生活。回首我最初迈出的几步。回首我最初的欢会。是的,毫无疑义,我见了女人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然而在我避开她们的同时,又迫不及待地接近她们。我接近她们是为了避开她们,生怕意料之中的报应。

我儿时见到的情景,在我成年后依然强烈地影响着我。

可我并非始终唯恐避之不及的呀?是的,并非始终如此。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令我害怕的。令我现在害怕的也就是幼时令我害怕的事。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我成人之后还令我害怕的呢?我生怕有什么样的报应呢?女人会给我带来什么伤心事呢?

我记起了我幼时亲眼目睹的那桩杀人案件(《一声枪响》)。丈夫开枪打死了妻子的姘夫。用雷鸣、雷击、枪声武装起来的惩罚之手,由于女人而降罚于男子,那个女人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跑到我们家的凉台上的。

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女人的危险吗?难道在她们后面接踵而来的不是开枪、打击和动刀子吗?

我忆起了那个由于爱情纠葛而投水自尽的女郎。我忆起了我的舅舅格奥尔基,据妈妈说,舅舅得肺痨病是由于搞了许多女人的缘故。

我忆起了我读过的好些书,书中描绘了情杀,描写了因风流公案所施的可怖的酷刑,描写了为爱情下毒,决斗。

哪里有爱情,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生命危险的条件证据。

枪子儿、打击、肺痨病、疾病、悲剧——这就是爱情的报应,爱女人的报应,做了不该做的事的报应。

这些条件证据中存在有某种真理性的东西。逻辑并不混乱。条件性显得像是真理。然而知觉却是病态的,有条件的。感知的力量和回答动作的力量同刺激不相适应。

一幅异乎寻常的图画在我眼前展示了出来。

我于一瞬间突然理解了我过去不理解的一切。我于一瞬间看见了我过去的本来面目——一个愚昧无知的小野人,见到每一个黑影都会吓得魂飞魄散。我屏息敛气,东张西望,竖起耳朵听着虎啸,在榛莽中狼奔豕突。因此在我的心中,除了忧郁和疲惫还会有什么呢!

不,我并没有因为突然看见了,突然理解了而感到兴奋。相反,这使我震惊,害怕,使我处于绝望之中。

我想起了某个人讲过的一句话:

“啊,我的痛苦的试验!我何苦要知道一切。如今我再也不可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平静地死去了。”

然而这不过是刹那间的软弱,刹那间的绝望。这种软弱和绝望感的产生是由于我深感愧怍:过去我怎么一无所知,怎么未料想到使我抑郁、痛苦的是如此荒唐的事。

我以冷静的理性,继续思索我那桩不幸的事所带来的难堪的后果。

8

我记起了我第一次发作心脏病的情况(《最后的乐章》)那天我干了些什么?我去参加晚会,宴会。女护士克拉娃把我领到她屋里。我们在那里亲吻。后来我回到村里,回到团部。我大约在凌晨五时躺到行军床上,可六时第一批炸弹便落到村子里了。

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是在对那个女人的回味之中睡着的。可我刚睡着,炸弹,可怕的爆炸便把房子都震得发抖了。

那天早晨我的脑子也许叫酒精搞得晕头转向,所以未能理解这是敌机在轰炸。久已存在的那些幼稚的想象又活跃了起来。我立即决定从今往后避免同这个女人相会,唯有这样才能避免晴天霹雳式的“打击”。

我感到浑身不适。我开始气促。肌体的回答动作是激烈的,神经官能症式的,而同时又是合理的:我离开了“危险”地带,以割断危险的联系。

不,我并未忘记天职和良知。我离开前方是为了治愈心脏病,好重返前线。我正是怀着这个坚定的意图离开前方的。

我还记起了我后一次发病的情况(《在图阿普谢》①)。

① 疑指《落叶萧萧》的最后一则故事《在旅馆里》。

那时是怎么回事?我仰卧在轮船甲板的躺椅上。我心情非常之好,高兴地想到我就要去莫斯科同朋友们会面,同一个女子会面了。这个女子爱我,我也喜欢她。

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不无伤心地想到了她的丈夫。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因此欺骗他使我感到羞愧。他把我视作挚友,不但倾心以待,而且十分慷慨。我甚至觉得他对我和他妻子的“罗曼史”抱着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既然如此,是什么叫我胆战心惊的呢?是他别在腰间的那把小手枪吗?我脑子里从未想到过他会向我开枪。可也许这种想法潜伏在我心理阴暗的地窖中呢?

我仰卧在躺椅上,欣赏着海景。我专注地眺望着粼粼的碧波。也许就在这个当儿,在意识的门坎之外产生了久已有之的联想,产生了久已有之的同水、手、女人的联系。

我躺在图阿普谢那家蹩脚旅馆的地板上。我至今活灵活现地记得我怎样从床铺上爬起来,躺到地板上。我是在猛地响起一声霹雳,开始下雷雨的那一刻躺到地板上去的。

也许我是想从床上逃走,因为我婴儿时曾在床上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吧?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可以解释我改而躺到地板上去的这个古怪、荒谬的举动。我没有去割断联系,却采取了逃避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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