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人的“西方学”(1)

直来直去 作者:葛红兵


郜元宝:我想,在中国,如果能够从萨伊德那本书引申出一种中国的“西方学”的话,那么这样的西方学可能有两部。一部是带着中国人的脑子到西方世界去实地看西方,去实地考察,这是一种西方学;另外一个就是从西方曾经给中国造成的实际影响中来看西方――不管是捂着自己的伤口认识西方,还是现在那种怀旧的情绪,其实都已经变成中国的一门学问了,那就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化、现代文学、现代社会的现代性。西方人看东方,主要是凭到过东方的西方人带回去的材料,实地观感或者研究形成一部东方学。东方实际上没有给西方社会造成像西方给中国那样的冲击,所以西方人不可能身在西方去看东方,而只能深入到东方的腹地去看东方。一部分中国人到国外去获得直接的关于西方的知识,留学,考察,游历之类。更多的人则身在中国,从西方留在现代中国身上的烙印来认识西方的某一个方面,至少是认识西方向中国展示的那个方面。这两个方面拼在一起,有些地方可能是不能够吻合的。我觉得,中国人对西方的认识应该把这两个方面拼合在一起,发现它们的内在结构。

葛红兵:可能今天我们谈论的目的就是说要建立一门西方学。

王宏图:你们注意到吗,许多中国人谈论西方人的时候很少关注别人的灵魂,这也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特性。有一次一个从国外回来的老师说国外的社会秩序很井然,后来我问他:他们是不是感到很孤独?他说看不出来。的确也很难感触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的很多游记,在编织很多关于西方的知识的时候,要么把西方渲染成人世间的天堂,要么就指出它的缺陷,社会弊端,要么就是像过去官方僵硬的意识形态那样指出他们“精神空虚”,而什么叫“精神空虚”?实际上写游记的人很少关注那些内在的东西。(郜元宝: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发觉我们在谈论西方知识的时候也暴露出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实际上很少关心灵魂,在我们制造出来的外国图景中,我们对他们的物质的东西那么关注,正是因为我们灵魂很贫乏。比如说这两年上海,北京和一些沿海城市富裕起来了,相比之下,美国和欧洲的一些城市倒显得很破旧。有些中国人就会很自满,觉得我们跟外国差不多,甚至比他们还好。但反过来就想,这种所谓的“好”仅仅是看到了很外在很表面化的东西。

郜元宝: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在中国现代的传统中,对西方的确有迥然不同的几种认识角度,不过大多数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主要认识的还是西方社会在他们看来比中国优秀的政治结构、经济和法律的模式等等,还没有来得及或者根本就没有兴趣认识西方社会的内核,比如西方人的信仰的生活。

葛红兵:这还是“中体西用”观念的延续,觉得中国人在精神上要优于西方,比如说季羡林,他觉得中国是“天人合一”的,西方是“天人二分”的,所以西方人没有建立人和大自然是和谐的观念,而是人要征服大自然。所以西方人在大自然面前要么觉得很强大,要么觉得很悲观。

西方的外表/西方的内核

郜元宝:在这个方面鲁迅是很优异的,他对世界的认识主要是去认识世界上其他民族和其他族群的内心,认识他们的灵魂。在他的著作里,对西方的描写,对外国人的描写,不太看重他们的物质层面的问题,他只是抓住他们作家的笔下人的灵魂状态。但这种对西方的关注方法在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看来是不实用的,更不会被采纳到政治的计划里去的。知识分子觉得鲁迅这种对西方的了解太傻了,太不实用了。在80年代初我们也作了很多努力。因为当时政府介入到意识形态的争论里去了,所以那个时候学术界对西方的研究还是很受重视的,而现在则完全被冷落了。今天学术界谈论的西方,仍然是西方社会的物质层面,像鲁迅那样渴望了解西方人的灵魂的知识分子,已经越来越少了。中国现在有许多关于西方的半吊子的法律专家、经济学专家、政治学专家,但是深通西方文化的学者,恐怕一个都没有了。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我觉得从中国现在的知识分子关注西方的重点,就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学术兴趣还是被我们意识形态所驱使。为什么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很少有像“五四”那样“务虚”型的呢?我们这里所说的“务虚”只是一个比喻,意思实际上就是指关注他们的灵魂,研究西方人心灵深处的“生活方式”。我们更多的是高谈阔论西方的宪法怎样,西方的市场经济怎样,西方的政治如何,西方的街道设施,社区结构怎样,而很少研究西方人心里究竟怎样。“9 11”事件之后,我几乎一点也没有听到我们的据说是了解西方的学者们,有谁站出来,从灵魂的、文化的、宗教的角度,而不是仅仅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来谈一谈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呢?还是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我觉得很可能是后者,或者主要是后者。兴趣没有了,能力当然也就谈不上。所以我觉得,中国目前这种西方研究的貌似的进步的趋势里面,其实包含着严重的退步。

葛红兵:我想中国人对西方的意识受这样一些目的的驱使,第一个是功利主义的目的,就是“拿来主义”的想法,觉得什么东西可以被我们马上拿来,为我们所用,我们就去研究它,什么东西能够更快的改变我们,我们就去研究它。所以物质层面的东西,比如科技,民主,我们都很容易去切近它。第二个是从意识形态的角度。什么东西妨碍了我们,比如人与自然的观念,人的基本权力的观念,我们就去反对它。我们受这两种趋向的影响特别深。总的来说,中国人没有脱离自身的利益和意识形态的考量去看待西方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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